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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孤憤(一)

  未防秦王駕崩和胡亥身死的消息泄露引得各路反秦勢力趁機作亂,昆弟和趙高議定,先秘不發喪,在禦駕的前後副車上裝滿鹹魚,以濃烈的鹹腥味掩蓋秦王屍身上的氣味。


  而李斯卻認為,矯詔直筆命昆弟繼位不妥,一來昆弟一向籍籍無名,生母位卑,恐諸公子和王親士族不服,二來眾所皆知此番隨秦王巡遊的是胡亥而非昆弟,若此刻卻由本因待在鹹陽的昆弟扶靈回都,隻怕引起蒙家兄弟那些朝臣疑心。


  於是他便提議修改矯詔,暫叫昆弟先頂了胡亥的身份回都,再行打算。那夜李斯見風使舵,在關鍵時刻選擇投靠昆弟,為求在新主跟前保身立命,自是全心替他籌謀。昆弟趙高不疑有他,依他之計,加快了回鹹陽的速度。


  為堵住眾人悠悠之口,連尚還苟活於世的楚意也被他們拉來做戲,硬捆了押在昆弟的馬車上。這幾日的大悲大怒又兼舟車勞頓,哪裏是楚意那把病歪歪的骨頭熬得過去的,加之她本就沒甚麽太強的求生之念,這一路快馬加鞭地趕路,等好不容易回了鹹陽,人便隻剩下半口氣吊著,若非昆弟強扭了崔太醫來替她吊著命,隻怕從前一切進補都要前功盡棄,讓她當真隨了胡亥而去。


  “臭丫頭,你得熬住啊,不然小公子泉下有知,隻怕是要怪小老兒我的。”無人的時候,崔太醫悄悄拽著楚意的袖子泣不成聲,他本來就因為跟著巴夫人來鹹陽耽誤了終身大事,也沒個子嗣後人的,從來都是將胡亥當成親孫兒小心翼翼地照看著,自那夜嘩變他聽聞胡亥沒了之後,一夜之間頭發白了大半。


  楚意看著心酸不已,卻隻覺得有心無力,“太醫先生,如今局勢變了,您還是趁早乞骸骨,回家鄉罷。實在不必再為我操心,左右我這個樣子也沒幾日好活了。”


  “說甚麽傻話,難道,難道……”他胖乎乎的臉急得微微漲紅,憋著口氣咬著牙,“難道你要叫小公子白死了不成!”


  眼淚無聲浸濕了楚意耳邊的發絲與軟枕,她訥訥地別過臉,盯著簾幔的頂端,不知該作何回答。就像是誰在她心上開了個大洞,不是疼,不是痛,就隻是單純的空。


  這時,有兩個五大三粗的婆子滿臉凶狠地走了進來,二話不說便粗暴地把崔太醫推開,又將楚意從榻上拖了起來這兩日楚意被順道囚在宮中光明台,除了崔太醫,昆弟連隻蒼蠅都不讓放進來,不用想都知道她們是誰派過來的。


  “她身子壞成這樣了,你們還要帶她去哪!”崔太醫踉踉蹌蹌地從屋子裏追出來,卻趕不上這兩個膀大腰圓的惡婆子渾身都是力氣,三下兩下就又被她們拋在一邊。


  楚意連問都懶得問一句,由著她們像拖一塊破布般將自己拖出了東明殿,塞進一頂步輦裏,顛來晃去地將她送到章城門外。那裏正低調地停了趟車馬,似是等候她已久,她被人強推了進去,卻見其中坐著的,正是昆弟無疑。


  他和從前大不一樣了,玄色的衣裳上滾了金邊,還有金絲銀線在袖口、背後密密繡了祥瑞龍紋,頭冠上的寶石珠子足有鴿子蛋大小,整個人瞧上去雍容體麵,貴氣逼人。令見慣了他衣著樸素的楚意,一時隻覺得說不出的別扭。


  “你要帶我去哪?”楚意警惕地瞪著他。


  “有一位舊識昨日夜回到鹹陽了,自然是要去見的。”昆弟平靜如常地微笑著。


  在抵達扶蘇城外的別院之前,其實楚意已經大約猜到了他口中的所謂舊識。但她並不解其意,他要坐穩江山,胡亥扶蘇都是留不得的,扶蘇已經被他騙了回來,他直接命人動手便是,何必多此一舉將自己帶過來一趟。難道,他這般狼心狗肺之人竟然尚有仁慈之心,要他們這對曾經的師生見最後一麵?

  “你心中一定有很多問題,進去罷,看看他,他能全部告訴你。”昆弟拍了拍手邊一個漆木食盒,眼睛裏閃爍著異樣的光。


  楚意沒有動,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冷笑了一聲,“你自己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殺他,就要借我的手麽?那盒子裏的東西,有毒罷?然後,你在對外宣告,是我對扶蘇懷恨在心,早有預謀,再將我捉拿處死,以泄天下人之憤?借我的刀,殺了扶蘇,再借法的刀,殺了我,昆弟公子,您真是好心機,好城府!”


  “難道你不是心心念念著要早些下去陪胡亥麽?朕這是好心好意成全你呀。”昆弟佯作痛心地望著她,他的表演天衣無縫,嘴裏說出的卻全是威脅,“你要是還想讓千羽閣其他兩個人活下來,最好按照朕說的去做。”


  楚意白了他一眼,哼哼冷笑兩聲,“昆弟公子是守信之人麽?隻怕是先騙我做刀的說辭罷了。”


  昆弟胸有成竹地攤了攤手,“胡亥死了,你和扶蘇也死了,他們兩隻嘍囉對於朕來說毫無價值,是殺是放都是朕說了算。左右你今日要是不去,他們是必死無疑的。對了,還有子高那個病秧子,朕不介意多捏死一隻螞蟻。”


  “你!”楚意瞪著他氣定神閑的臉色,氣得直咳嗽,他壓在她身上的人命一條又一條,壓得她喘不過氣,她一把抓起那隻食盒,憤憤從馬車裏掀簾而去。


  門口的守衛替她打開了那扇年久失修的門,在滿地荒涼的院落裏,她一眼就瞧見正在為院中枇杷樹澆水的扶蘇。他素衣冠發,纖塵不染,回眸見了是她進來,曾經誤會至深,又時隔多時未見,竟然在這種彼此落魄的光景裏顯得手足無措。


  “屋中…屋中尚有些薄茶,楚…弟妹要是不嫌,便請上座罷。”他道。


  楚意深深吸了口氣,擠出幾分看上去不那麽勉強地笑,“有日子沒喝到公子這裏的茶了,還是有些想念的。”


  茶的確是薄茶,楚意在扶蘇對案坐下,低頭看了看他遞上來的茶,不過是一碗清水裏下了幾許茶末,實在簡陋了些。她抬眸又看了看扶蘇消瘦的臉頰,忍不住歉疚地苦笑,“北地風霜,真真是苦了公子。當初是楚意不懂事,瞎了眼錯信奸人,竟那般誤會公子,還自以為是的,不知悔改。”


  扶蘇擺了擺手,不介意道,“你何必這樣說,那時你何嚐不是和父皇一樣,是為了我的安全著想才如此安排。我明白的,楚意你一直都是個明理的。若說識人不清,誰又不是呢?”


  “如今,楚意隻有一問,小君和楚意恩師之死,公子您確然毫不知情麽?”楚意問。


  扶蘇的答案一如既往。


  “我明白了。”楚意喟然一歎,“原來我們所有人一早就陷在人家的迷魂陣裏,還不自知呢。就算現下楚意向公子磕頭謝罪,也是於事無補了。”


  “我已聽說,他向趙高借私兵於沙丘逼死幺弟,又一路冒充幺弟扶柩而歸,獨獨留了你的性命,想必就是為了今日。”扶蘇不是癡愚之人,自楚意進門他便知道了她的來意。


  他一麵說,一麵走到楚意的案幾前坐下,將她一直未曾交給他的食盒打開來,“是枇杷膏啊,我素有些咳喘的毛病,從前我家細君在時,也常親手替我熬。”


  楚意見他拿起湯匙,慌得連忙按住他的手,紅著眼眶道,“不要吃,這裏麵被他下了毒。”


  “他讓你來,不就是讓你送我上路麽?”扶蘇淡然一笑。


  “公子,你聽我說,聽我說。”楚意死死將他的手按住了,“公子被騙入關,一向看好你的馮丞相必然已經知曉,隻要咱們想辦法聯係上馮丞相,就能和千裏之外的蒙恬將軍取得聯絡,蒙恬將軍手中有鎮守北方的大軍三十萬,隻要公子您一聲令下,即刻就可殺回鹹陽,除奸臣殺賊子。您還不能死,陛下,陛下還等著您為他主持喪儀,送他入土為安呢!”


  “楚意,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簡單。”扶蘇無奈地歎了口氣,“大軍三十萬屯於北地是為了監築長城,防備北胡的。若蒙恬將軍驟然領兵殺回,邊疆必然生變!何況,秦國之兵力不止蒙恬將軍手中的軍隊,而唯一能夠打回來的直通要路已被李斯趙高命人封鎖,其他各處關口郡縣都有群兵猛將。若要蒙恬將軍趕赴鹹陽,必是一場惡戰。而今,最經不起戰亂的,是百姓啊。”


  楚意怔怔地聽著他繼續說,“秦國統一天下,為得從不止是一國之霸業,一國之榮耀,更多的是為了給天下蒼生一份安定,讓他們能夠安居樂業,安享太平。秦國的千秋萬代,其實也意味著百姓的千秋萬代,隻要百姓無憂無慮,那麽坐在王位上的人是誰,這要緊麽?”


  “可現在要緊的,是公子你的性命。何況您又如何得知,昆弟這般機關算盡之人,又有趙高那個狼子野心之人在側,他就會是一個愛民如子的好君主?”楚意的眼淚控製不住地落下來,“公子,還有子簷啊,他如今才十二歲,已經沒了母親,您難道還要再讓他失去父親麽?”


  “但是子簷現如今就在他們手中,生死未卜啊楚意!”扶蘇也不禁紅了眼眶。


  楚意為之大震,難怪從方才進來到了此刻,她都沒有見到過子簷,整座別院裏除了扶蘇,空空蕩蕩,再無其他人。她正愣愣不語時,扶蘇忽然鬆開了拿著湯匙的手,慢慢抽身而起,“楚意,今我一死,可為百姓擋下一場兵禍,可為親子保住一條性命,我覺得很值得。隻是我並不想連累了你,我曾說過想看到將來的你坦然獨立,無懼風雨,現在我依舊如此希望。”


  說著,他不知從何處找到一把長劍,握在手中,輕描淡寫地就架在脖頸間,“遺書我已備下,那上麵我也寫明是父皇遺詔命我自盡,你出去後將我的遺書收好,如若昆弟要定罪於你,你大可拿出來保全自己。想來,就算他們蠻不講理,欲毀遺書,子高和馮丞相也會竭盡全力護著你的。”


  “不!不!扶蘇公子,你先將劍放下!我們從長計議,從長計議!”楚意嚇得進退兩難,隻連聲祈求著他。


  “人終有一死,但是楚意,不要讓我們任何人的犧牲變得毫無價值。我如是,幺弟如是,請你替我們好好活下去。”他卻早已下了必死的決心,一把劍橫過脖頸上的脈絡,鋒利的劍刃嵌入他的肌膚,鮮紅的熱血噴湧出來,汙了他一塵不染的素袍。


  “不不!不要!”楚意沙啞地哭喊著手腳並用地衝上去,接住了他跌墜的身軀,“老師!老師!我不要你死!求求你了,不要死啊!老師!”


  “你終於…肯……了……”扶蘇欣慰地燦然笑開,他的唇色一點點白下去,眼淚經過的時候都看不出痕跡,“好…好……活……下……去……”


  楚意知道自己再做甚麽都是於事無補了,她突然怨恨起了自己,原來沒有了胡亥在前麵為她遮風擋雨,沒有了虞家父兄的百般庇護,她是這樣弱小無力。麵對外界洪水猛獸般的昆弟和趙高,她居然在恐慌,在膽寒,她根本不敢走出去。


  這樣一無所有的她,要拿甚麽去跟他們鬥?活下去?


  她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腦袋又沉又暈,等她意識到甚麽的時候,眼前儼然一黑,耳朵也再聽不見聲音了。


  神識沉淪在虛無的夢境裏,有無數雙手從黑暗裏向她伸過來,她想抓住,卻怎麽努力也觸碰不到。最終,它們都慢慢離她遠去,將她一個人留在了那裏。


  扶蘇的聲音一遍遍在她耳邊回蕩,夾雜著昆弟得意洋洋的笑聲,如同神魔交戰,吵得她頭疼欲裂。


  對,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就這麽認輸了,輸給昆弟趙高那起子靠裝模作樣蒙騙世人,實則表裏不一,用心險惡的無恥之徒!


  她更不甘心讓害死了她身邊這麽多人的昆弟就這樣逍遙法外,還能榮登帝位,君臨天下!為王者,非是秦王那般,又有誰堪配?


  還有他欠胡亥的、王簌的、高漸離的、扶蘇的,還有太官署和所有枉死之人的,她通通要他以命相償!

  思緒在這一刻全數回攏,帶著一腔孤憤,楚意猛然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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