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千麵(三)
不。
這不可能。
他要的是號令天下的秦鏡楚劍,他要的是位及至尊。
他針對小妖女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這滿腔野望,絕對不是那個滿腹城府又傲慢驕狂的女人。
故此,在趙家女公子先他一步派人截殺從鹹陽落荒而逃的她時,他紋絲不動。在她再次被小怪胎救下,以他枕邊人的身份重回鹹陽宮時,他紋絲不動。在看到他們又一次並肩相攜,出雙入對時,他紋絲不動。
直到陽翟城中,替陰陽家家主前來監察的他在暗處眼看著她哪怕豁出性命,受人挾製,也決計不肯拖累了小怪胎時,他心裏冷不丁竄起一團邪火。
占據他所有思緒的隻有鄭姬的那一句話。等他回過神來,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在那一瞬間竟然成了妒忌的傀儡,居然想要推倒她身後的銅鼓將她砸死。
可他沒有懊悔的時間,他必須要為自己這一全然冒失的舉動付出代價。他選擇用庸懦無為的生母,保住自己多年以來維持的偽裝。
在他的手掐住她喉嚨前的最後一刻,她虛弱無力地躺在硬邦邦的舊榻上無聲地淌下一滴淚,“都怪阿娘,教不好你。”
沒錯,都怪你。他趴在生母漸漸僵硬的身體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在心裏想。都怪你沒出息,既沒有高貴的出身,又沒有爭寵的本事,害得我從生下來就在受人委屈,處處低就忍讓,還要受人白眼。你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還有嚴美人、子翽,還有鄭姬、扶蘇,還有那個小怪胎,那個小妖女。所有人都在逼我!
他痛苦地在罪惡和良知之間瘋狂地尋找著平衡感,就像一個身溺沼澤不斷掙紮的人,隻能越陷越深。他被自己逼到如今這副可怖麵目,早就沒了回頭之路,隻能為了他不斷膨脹的野心繼續前進。
鄭姬的死,扶蘇的被貶,陰陽家的敗落,讓他經過這麽多年的蟄伏,終於看到了儲位的希望。他私以為眼下唯有能力擋在他路上的,隻有小怪胎。小怪胎自小就是在父皇的心尖上長大的,不論如今他確實出類拔萃,就是他身邊的小妖女還替扶蘇在照顧王氏給王室生下的嫡孫,也成了他競爭儲位的一大籌碼。
那孩子被他們保護得太好,他下不了手,那便隻能先從他們身邊支開。幸好那個叫靜說的女子一向得力,他隻要支會一聲,她便能把事情辦得圓滿而又滴水不漏。隻要趕走了那個孩子,除了一時之患,他就有足夠的精力慢慢對付小怪胎他們兩個。
不曾想,就在這時靜說告訴他,“楚意有身孕了。”
剛剛趕走一個,這邊竟是又揣上了一個。他十分清楚,小妖女肚子裏這個孩子於他們夫妻,於秦國,將會起到怎樣反響劇烈的作用。於他自己,又有多少不利,他沒有大發慈悲的必要。
可是靜說到底是女子,心地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違逆了他的意思,“公子,她身子本來就弱,這又是頭胎,要是一旦動了手,恐怕以後便再難有孕了。是個女人都是想做母親的,更何況楚意真心待奴婢,奴婢已因公子負了她一次又一次,這一次害得是她為人母的希望,您要奴婢如何再下得去手呀!”
下不去?誰管你下不下的去手。他並不是隻一味倚仗她這一步棋,既然此路不通他大可另辟蹊徑。而她到了最後,也隻肯答應他三緘其口,絕不對第三個人透露小妖女有孕一事,哪怕是小妖女自己,至小產失子前也是概無所知的。
而他的另辟蹊徑,便是也嫁給小怪胎的趙家女公子。那女人也是不一般的心狠手辣,經他三言兩語的提點,居然當真動起了手。雖然最後付出了她自己以及陰陽家家主兩個人這般慘痛的代價,但對他來說反而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了兩個心腹大患。
看著小妖女傷心欲絕又病歪歪的樣子,他心裏真是痛快得恨不得咬牙切齒,渾身發抖。
到了這時,先前擋在他前麵作障眼法的鄭姬、陰陽家家主相繼倒下,等小怪胎和小妖女從喪子之痛中回過神來,以他們兩個的精明頭腦,興許很快就能查到他的頭上。在這之前,他就算找不到新的替死鬼,也得找一個足以迷惑他們的目標。
趙高。
“公子想得到我的助力,自然是要拿得出我想要的報酬。”
權力。金錢。地位。榮譽。
所謂報酬,不過如此。
等他大計得成,等他榮登大寶,這些都不成問題。
趙高本意輔性情乖張暴戾的小怪胎上位,不想他卻是脫韁的野馬,不僅不受管束,甚至還會反咬他一口。而扶蘇與他政見相左,他曾對他下過毒手,自是不可拉攏。比較著其餘幾個公子,唯有他,或許還有些與小怪胎一爭可能。
商政如賭桌,其上皆是濫賭之徒。趙高不例外地幹脆豁出去,將籌碼壓在他身上,去豪賭一場。趁著他父皇巡遊途中病危,暗中放出消息於一直潛伏在隊伍附近的他,並將自己手中養在琅琊多年的私兵暫借。
隻等著那個叱吒半生的帝王,不得不閉上眼的那一刻。
他領著假穿了禁軍盔甲的趙高私兵趁機而起,看著腳下殺氣騰騰的士卒竭力拚殺,慘叫和兵戈聲在他耳邊肆意喧囂,他激動得渾身都控製不住地戰栗著。
當親眼看著小怪胎從崖邊跌落無盡混沌中,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小妖女聲嘶力竭的哭喊裏沸騰起來。
成了,成了!
楚意的雙肩雙臂都快被扣住她的那兩個健壯擰斷了,她隻覺得全身的精力都隨著胡亥一起從那不知深淺的高崖消散了。她回過一雙已經哭不出淚來的眼睛,用力地瞪著不遠處的昆弟。
火光裏,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他,笑容看起來猙獰而詭異,又像是暗夜裏偷食的夜梟,貪婪醜陋。要是現在有麵鏡子,她真想讓他自己端起來照一照,認清他那副惡心的嘴臉。
“楚意,用這種眼神看著朕,你還是頭一次。”昆弟朝她步步走近。
楚意隻剩下牙縫裏的一口氣,硬邦邦地擠出來,“他都被你逼死了,我對你還有何用?索性,將我也殺了,永絕後患才好啊昆、弟、公、子。”
她最後四個字重重咬下去,帶著譏誚和鄙夷,像四個響亮的耳光左右開弓扇在昆弟麵目全非的臉上。他眼中閃過一絲暴躁的狠意,透過他迅速鉗住楚意喉嚨的手發泄在她身上,“朕已經忍你很久了!勸你不要挑戰朕的底線!聽好,朕馬上就是名正言順繼任大統的新君,你最好老老實實稱朕一聲陛下,否則朕不介意送你下去和胡亥那廝團聚!”
“名正言順?我呸呸呸!”彌離羅噙著一雙哭紅的眼睛,咬緊牙不叫自己哽咽,“你夥同奸賊矯詔篡位,這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逼死我們少主一個算甚麽本事,有種的,將咱們都滅口了才算呢!”
“給朕住嘴小蠻奴!”昆弟沒好氣地叱罵了她一句,“你以為你們這群人今日能活著離開這座懸崖麽?來人,將胡亥的這群嘍羅給朕碎屍萬段!”
楚意木然地看著眼前歇斯底裏近乎癲狂瘋魔之人,在震天動地的廝殺聲中,她隻覺得天旋地轉,看不清,聽不清,三魂七魄早有大半跟著胡亥去了,隻剩下行屍走肉般的軀殼還在苟延殘喘。
彌離羅決不是等閑機敏,在這種哀痛欲絕的時刻尚能隨機應變,以痛罵吸引了昆弟的注意力,其實是在給趁暗摸到昆弟身邊的霍天信留足了行動的空間。等昆弟反應過來時,身邊的兵馬人手大半朝著彌離羅三個去了,隻把幾個親信留在自己和楚意身旁,而霍天信的魚藏劍已經直逼他心門。
霍天信一心要拿他性命給胡亥報仇,一時竟是忘了考慮還受他鉗製的楚意。見魚藏劍已迫在眉睫,他自知避無可避,索性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楚意猛地拽到自己身前,要她來為自己擋劍。
幸而霍天信見勢不妙,堪堪收了劍,將灌注在劍身上的力道一並回卸,險些被自己的內力廢了半條胳膊!
“拿下!”未等霍天信回過神,偽禁軍的兵戈已經蜂擁而上,抵在他脖頸邊。
“霍天信你個莽夫笨蛋!”看著腹背受敵的彌離羅焦心回首,他這才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自己方才是該有多麽魯莽!
昆弟得意忘形地在楚意耳邊笑起來,“沒了胡亥和決明子的千羽閣簡直就是一盤散沙,不堪一擊。”卻是朝著彌離羅,“小蠻奴,想要他們兩個活命,就叫上和你一起的另外兩隻螞蟻,丟了兵器,臣服於朕!”
“你做夢!”彌離羅提鞭高縱而起,卻被眼前突如其來的箭雨逼得被迫回落地麵。
卻不想這原就是偽禁軍的誘敵之計,她腳尖剛一沾地,還未站穩,四麵八方就有無數刀槍刺過來。
燕離和伯兮回頭見大家都落入賊手,不免也露了急色,這時卻聽楚意的聲音從昆弟的手中嘶啞地吼出來,“伯兮大哥!拉著小燕立刻走!走!”
聞言,伯兮不假思索地拽過燕離從此時防守較為薄弱的南邊飛步而去。他們二人身懷上上輕功,就是踏箭而行也不在話下,重甲長戈的偽禁軍隻能對著他們頭也不回的背影望而興歎。
昆弟氣急敗壞地一把將楚意推倒在地,恨她恨紅了眼,就要拔劍來砍,“為甚麽!為甚麽!你總是要千方百計礙朕的事!擋朕的道!”
楚意一言不發,甚至一眼也不看他,她心底早就是死灰一片,是生是死,是成是敗,都無所謂了。
他見得不到她的回應,又一把擰過她慘白的臉,逼她直視自己的眼睛,“你給朕看好了,接下來,朕就讓你看看擋朕路的人,究竟都是些個甚麽下場!”
楚意仍舊是緊咬著嘴唇,看著他的眼睛裏泠然沉寂,就是不肯再說給他半個字。他與她僵持半晌,忽然又涼颼颼地笑起來,“不說話了?不過朕有的是讓你說話的法子,來人,去支會趙府令一聲,大計已成,順便問問他,扶蘇和他兒子還有幾日到鹹陽?”
“你想拿子簷怎麽樣!”楚意目眥欲裂。
昆弟的眼中劃過得逞的冷意,“你那麽聰明,猜猜看罷。”
“秦國是你的了,王位也是你的了,你還想做甚麽!”楚意實在不知自己是在憤怒還是在失望灰心著甚麽,“有種你殺了我,不然但要你動他們父子一下,我必讓你後悔到下輩子!”
“把她帶下去,還有千羽閣其他幾個蟲子,一一分開看管,沒有朕的命令,未到鹹陽之前,一概不許任何人私自探視。”昆弟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湊在楚意耳邊輕聲說,“你可要替你那短命的夫君好好活著,替他親眼看著朕登上他夢寐以求的禦座。”
“呸!”在被他的走狗拉扯的過程中,楚意狠狠地一口啐在他麵上,“別以為誰都跟你這起小人一樣!昆弟,你不得好死!”
嶙峋的山崖後,日光將尚未睡醒的朝雲染紅,早起的山雀鳴啼山澗幽穀中。本是一片風和日麗,風輕雲淨的好光景,誰又知就在前夜那裏還曾殺聲遍野,火光衝天。誰又能想到這個曾在秦王手中睥睨中原的帝國,會在一夕之間天翻地覆,走向如此終局。
困在四麵裹著黑綢的囚車裏,楚意聽到山中有靈猿長啼不住,哀哀戚戚,仿若也感知到了這個國家風雨飄搖的前路。楚意無措極了,這些日子接二連三發生了太多,她現在一個人的時候,竟還如處夢中。
閉上眼後,仿佛再睜開時,甚麽都沒有發生過。
秦王依舊好端端地坐在章台聽事,昆弟依舊是那個豁達開朗的少年郎。胡亥,依舊還在身邊,等她睡醒,給她煮上一碗半甜半鹹的湯麵。
然後,他們一起離開鹹陽,策馬揚鞭,回江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