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千麵(二)
有一句話,胡亥沒有說錯,和昆弟沾邊的人,從來都沒有好下場。
打從生下來,他就是兄弟裏最不起眼的,自然也沒人知道他原來是那樣異於常人的早慧。他很小的時候就看明白他的生母是個膽小懦弱的可憐女人,隻知道對鄭姬唯唯諾諾,全然不知如何邀寵。從小他看到最多的,就是無能的生母眼巴巴地望著父皇的宣室殿無聲地哭。
當時他就很奇怪地想,連哭都不敢大聲哭給別人聽的女人,該是多麽愚蠢沒用啊。
所以八歲上聽說鄭姬要養自己的時候,他心底是萬分開心的,因為終於可以離開這座病氣沉沉的追月台,離開那個一無是處的生母了。那時候的他就悄悄盤算著,病弱不堪的生母不得寵,使得追月台的月錢全都要拿去給她治病換藥,到最後連給他請個奶母子的月錢拿不出來,等他到了鄭姬,也就是那個整座秦王宮最得寵的女人那兒,他不僅會有奶母子,就連端茶倒水的宮女宦官亦會要多少有多少,到時候他就能夠像其他兄弟那般過上前呼後擁的舒適日子,還能有最體麵的養母疼愛照料。
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等他終於去到了夢寐以求的華陽殿才知道,原來鄭姬要養他,不過是為了和當時宮裏另一位嚴美人爭勢。嚴氏出身秦國大族,人又精明大氣,她生的子翽好巧不巧就比昆弟小了兩個月。而這時的鄭姬,唯一的兒子扶蘇也被父皇送去齊魯求學,不許她養在身邊,麵對有子有寵的勁敵,她急需一個王子在手為籌碼。
她這才看上了本就是自己身邊熬出頭的媵人陶姬生的昆弟。
在華陽殿裏住了兩年的昆弟,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他雖然擁有了前呼後擁的仆從,但這些勢利的奴才大多因為他生母卑賤,自己又寄人籬下而瞧不起他。他雖然得到了鄭姬的疼愛,卻不過是在人前的矯揉做戲,無人之時她巴之不得自己找個地縫自行鑽進去,永遠別在她眼前礙眼。
反倒是與鄭姬爭鋒相對的嚴美人,私底下總是對他噓寒問暖,會讓奴婢領著他和子翽一塊玩,會給他吃世界上最好吃的點心,會攬著他跟他唱同樣唱給子翽聽的童謠。那時,他就又偷偷地打起了小算盤,要是能成為嚴夫人的兒子就好了。
可嚴夫人自己的兒子還好生生地在宮裏同他一起頑,一起笑,待他如一母同胞的親兄弟般親密。他心中嫉妒,卻又實在喜歡這對有權有勢又對他好的母子。
於是,在某個春光爛漫的午後,他想都沒想就將和偷跑出來和他一起爬壽山石的子翽,從最高的壽山石上推了下去。
那壽山石實屬罕見,足有三丈之高,尋常成人跌下去都要斷胳膊斷腿,更何況子翽一個不足十歲的孩子。
基於子翽是趁著嚴美人午睡,躲開奶母子和侍從來找他頑的,根本無人知道那天的壽山石上還有另一個孩子的存在。
嚴美人一覺醒來,知道自己的寶貝兒子跌死在了花園裏的壽山石下,當即昏死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人便已經承受不住地發了瘋症。連著五六日高熱不退,竟也急急隨了她那無辜苦命的孩子去了。
而倒黴的小昆弟,也隻能乖乖地繼續做鄭姬的養子。等後來再長大些,他才慢慢開始疑心起了當時嚴美人高熱難褪,有可能是鄭姬在背後趁機作祟。他心中深恨鄭姬歹毒,卻也享受抹殺擋住自己去路的障礙的樂趣,不知不覺間,他逐漸在瘋漲的欲望下徹底迷失。
這欲望,從對在前朝後宮呼風喚雨的父皇的憧憬,終於成長了一顆想要取而代之的野心。
在鄭姬身邊,他學會了低調,他學會了察言觀色,他學會了偽裝。他開始模仿著從前的子翽,天真爛漫而又活潑開朗,也開始模仿著鄭姬,用省吃儉用藏下來的月錢,去收買身邊的仆從,漸漸的,就連華陽殿裏也有人願意聽他的差遣。
然而這時,扶蘇,鄭姬唯一的兒子,也是他父皇的長子,從齊魯學成歸來。
比起溫潤如玉的長兄,資質平平的他不得不又灰溜溜地被趕回了那座他死都不想回去的追月台。即使陶姬再見到他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昏死在他身上,他的心裏除了厭煩,一丁點情緒都沒有,卻還是得裝出一副日夜思念生母,終於如願以償回到她身邊的可憐模樣。
因為隻有這樣,送他回來的扶蘇王兄,那個仁善隨和的謙謙公子,才會被他的孝義打動,才會憐憫他們母子分別之苦。他也才能就此跟在他身邊,借他的光換取父皇和鄭姬的重視。
然而這時,他也留心到,比起過於仁厚而顯得有些優柔寡斷的長子,父皇好像更喜歡他最小的弟弟,那個一生下來就被生母丟進雪地裏的小怪胎。哄一個孩子高興,昆弟私以為不是難事。
然而誰想那個小怪胎住的光明台卻被死死圍在守衛森嚴的東明殿裏,待他好不容易翻牆溜了進去,卻差點被那個身量還不足他肩膀的小怪胎一劍戳死。小怪胎不愧是小怪胎,尚不及十歲的孩子看人的眼神就冷得像冰,趾高氣揚的,除了身邊那個老態龍鍾的奶母子,誰說話都一概不理會。
他冒死嚐試了很多次去親近他,卻都被他周身散發出來的冰冷殺意逼得退避三舍。
他居然在害怕一個比自己還小四歲的小矮子,這讓他心裏很是不平。越是不平,越是嫉恨,他心底的那個可怕念頭就愈發膨脹。
“不能為我所用的,自然沒必要留著礙眼。”這是鄭姬唯一教給他的人生道理,雖然她說這話時他不過是來陪扶蘇,在旁聽著。
他不記得扶蘇是如何苦口婆心地反駁的,隻一心以為對自己來說,十分受用。並且用足了一生的時間,貫徹了下去。
隨著時光推移,歲數一年大似一年,他的偽裝也變得越來越遊刃有餘,至少在多數人眼裏,甚至是他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也當他是個淡泊瀟灑又樂天知命的灑脫少年,上至兄弟姊妹,下至宮人侍衛,都喜歡和他這樣一個隨和幹淨的人打交道,卻隻有為他所一直忌憚的那個小怪胎,避他如毒蛇猛虎。
他問過他為甚麽,然後他從不對他說一個字。
殺念隻起於一瞬間,深藏在他虛以委蛇的笑容背後,那個伊始於搖籃便已開始潰爛發臭的靈魂裏。然而他卻對鐵桶般滴水不漏的光明台無計可施。
直到他在偶然的情況下從一群仗勢欺人的宦官手下救了一個名叫靜說,容貌肖似嚴夫人的小宮女,那弱不禁風的姑娘仰起頭,堅定地看著他,“公子對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願為公子馬首是瞻,肝腦塗地,報得公子大恩。”
就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明白自己該怎麽做了。
他要在後宮乃至天下織一張大網,包羅萬象,耳聽八方,要將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不動聲色地掌握。他還要,殺人於無形。
於是他對她說,“我要你做我的眼睛和耳朵,無論你身在何處,你之所見所聞便是我之所見所聞。”
這樣的話兩年之內他對無數的人說過,一張無名的羅網就此在帝國的暗處緩緩張開,他的耳目滲透在了每個角落。而他仍然躲在他精心裝飾的假麵下,從來無人真正揭穿過他。
長久以來,他從未抑製過自己對儲位的野望,所以當世間開始流傳秦鏡楚劍的傳說時,他自是不能坐以待斃。當他查到楚劍太阿有可能落於江東下相時,正好光明台的那個小怪胎也跟隨師父去往下相拜訪舊楚餘孽,他便悄然一路尾隨,直到進了下相城那夜才被那小子察覺。
冬末早春的夜,風冷如刀裁,小怪胎得了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師父指點,功夫進展神速,一手的鬼穀劍法使得有模有樣,把他逼得差點露了本相。若非他見勢不妙,佯裝重傷遁走,弄不好將他那個厲害師父也招惹來,自己便是十條命也不夠他們師徒二人殺的。
而他卻躲在暗處,親眼看著他從冬末冷冰冰的河水裏撈起了個身披孝服的少女。這時他們尚不知這女子竟是舊楚虞家幺女,他更不覺死裏逃生的她有何特別之處。等到再見,便是下相天香樓她的生辰宴上,他在角落裏望到她驕傲的笑眼,冷眼瞧著她張牙舞爪地追著小怪胎出去,被他戲弄之後那副氣急敗壞地模樣從不覺得可愛,隻覺得刁蠻極了。
而下一次見麵,居然是在秦宮。被毀去了最值得驕傲的容顏,刁蠻的姑娘不再刁蠻,而他篤定地以為,她的出現理應不是湊巧。正好又被分在了有靜說的太官署,他便讓靜說想方設法地打探她來鹹陽的原因,誰知這死丫頭口風卻意外的緊,愣是靜說使勁渾身解數也一無所獲。
所以,他決定自己出手。他頂替了小怪胎,雖然要迫著自己去接近那張醜得近乎惡心的嘴臉,但至少能有一線希望。
可他沒想到的是,看似冷靜沉穩的她竟會為了個萍水相逢的人豁出性命地出頭冒尖,和當時的新寵叫起板來。他隻覺好笑,卻更未料小怪胎會及時殺出,將她帶走,讓從來嚴實合縫的光明台有了一絲鬆動的可能性。
所有未在他意料之中的,都會帶給他意外之喜。正如他根本想不到那半塊藏著懸明鏡秘密的平安扣會落到虞家那妖女手中。而在一次又一次地刻意接觸中,他也逐漸察覺到了她總是對他有無意地戒備,不說太阿劍,就是放在那個身無武藝的她身上的平安扣,他窮極所有氣力也摸不著。
眼看著他們在光明台中相依為命,越靠越近,他便想著一不做二不休,將小妖女的身份背景秘密上呈給他父皇,私底下又攛掇著傾慕那小怪胎多時的趙家女公子,徹底離間了他們,致使他們決裂分離,再不相見。
趁著小妖女離開了小怪胎的視野,看著她黯然落淚卻一言不發的倔強模樣,他心裏隻覺大為痛快,並滿心都在算計著如何騙來她懷中的半枚平安扣。
不想他這廂尚斟酌用棋,那個連名字都是搶來的陰陽家家主會在此時打上門來。他從來沒見過身手內力如此強悍之人,隻三招就將他打倒在地,動彈不得。縱然他耳目遍布四海,此刻竟然對他的來意毫不知情。
“本座有事,需要借你的那些眼睛耳朵一用。”這廝輕蔑不屑地踩著他的腦袋,如是說。
他根本沒有說不的餘地。
等他養好被他打出來的內傷,再去找那小妖女時,卻早已人去樓空。後來他才知道,妖女不愧是妖女,竟是將自己在鹹陽最得用的嘍囉害了個屍骨無存,還能就此安然躲進了扶蘇的屋簷下。
扶蘇是個一味篤信仁義的迂腐腦袋,不足為懼。獨是他家裏常年稱病不出的小君王氏,聰慧且心性堅定,便是在她的幫助下小妖女破開了平安扣裏的秘密,拿到了那一半的懸明鏡,所以他估摸著原本對他青睞有加的小妖女會突然徹底疏遠了他,便是有王氏瞧出甚麽,在後攛掇。
王氏,自然是留不得了。
為達目的,他不認為向憎惡至深的鄭姬俯首稱臣,成為她的一條狗是可恥的。加之鄭姬本就有意除掉她這個家世顯赫的兒媳,他不過是在最後,把一封偽造的休書帶到了王氏眼前。
“這不是他的字,他從不這樣說話。”在臨死之前,王氏靜謐的眼眸溫柔地直視著他,仿佛輕易就能洞察到他的全部心思,“昆弟,你大可不必為了保全你母親和楚意,幫那起子黑心人走這一趟的。我既然走到這一步,就全沒想過能活著回去了。隻望著你,若當真心愛慕楚意,就不要再讓她因你的情意為難愧疚,畢竟你我都知道,她的心其實從不在你身上。”
看到她將自己懸在梁上時,看到後來小妖女和扶蘇因他將高漸離和太官署被害之事栽贓於他而一無所知地徹底撕破臉時,看到她走投無路還在拚命推開自己這株唯一的救命稻草時,他隻覺得好笑,卻又著實笑不出來。
明明他的目的達到了,明明小妖女已經眾叛親離,無人可依,無處可躲了,明明那半麵懸明鏡已經唾手可得了。
可他就是高興不起來,甚至竟然在布置殺手之時遲疑了。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你做了這麽多根本就不是為了懸明鏡,而是為了手握懸明鏡的人呢?”陰陽家家主陰陽怪氣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