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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千麵(一)

  昆弟公子幾個字在楚意耳邊一次又一次地回響,讓她想聽錯都難。此時日落西山,半明半暗的天幕之下,四處兵荒馬亂,火影繚躥。李斯出了屋門去看,卻見外麵除了嚴陣以待的霍天信和彌離羅,其他宮女太監死的死,逃的逃,原本嚴防死守從來不用擔心的禁軍忽然就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全被抽調開了,空蕩蕩的院子裏隻剩下一扇單薄的院門,尚悄無聲息地緊閉著。


  李斯嚇得轉身跑進門在,將門死死關緊了,臉色十分難看,“定是趙高那奸賊,夥同昆弟公子趁機作亂呢!難怪,難怪那小子昨天還修書來求娶我家的姑娘,原來人早已經到這來等著了……”


  “昆弟公子……怎麽會是昆弟公子呢,李丞相,是不是哪裏搞錯了?”楚意難以置信地抓住李斯的衣擺,一遍遍地確定,“不可能是他的呀,他是不是……有甚麽苦衷……是不是趙府令逼他的……”


  到底是做了這麽多年的丞相,突逢大亂,李斯依舊還能臨危不懼,從容地低頭勸慰楚意,“小君稍安勿躁,眼下叛軍還未打將進來,不如你們夫妻倆同護衛撤離此地。我有陛下的遺諭在手,他們不敢拿我怎麽樣。倒是你們,無兵無權的,再不走就有大麻煩了。”


  “不,李丞相你同我們一起走吧,陛下走前隻是傳了口諭,又無國璽在側,外頭的人大可賴賬不認,到時候您也未必保得住性命。”楚意攥緊了自己尚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反而勸起了李斯。


  誰知李斯慘然一笑,“那趙高本就是舊趙士族,冒為嬴氏宗親,我本勸過陛下不要輕易任他為官。如今隻怕他真的是來報秦滅趙國的仇來了,不論如何我也得守在這裏,以免這等奸賊闖進來之後,羞辱陛下的屍首!我等身為人臣,陛下大半輩子信重於我,還曾多次寬宥我的罪孽,我自是沒有眼睜睜看著君王受辱,隻顧著自己逃命的道理!”


  “李丞相!”楚意心底多少還是知道李斯為人的,他越這樣說她心裏就越沒著落,深不知他心底是個甚麽算盤,卻著實欽佩這種危急關頭還能坦然做戲之人。


  “都別說了,走不了的。”胡亥冷不丁地開口時,他已扶將秦王漸漸冰涼的身體重新躺回了被褥間,眼神意外的冷靜堅定,“我就在這裏,哪也不會去!”


  未曾想胡亥竟是對的,他話音剛落隻聽外麵一聲巨響,院落的大門已經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士卒猛地一下撞開了。彌離羅與霍天信紛紛亮出武器,死死瞪著從門外麵信步走進的兩個人。隔著模糊的門窗,楚意還是能從眾人之間第一眼就認出昆弟,哪怕她從未見過他身披甲胄,凶神惡煞的模樣。


  楚意心裏忽然就冷了下來,像是血液裏曾經沸騰過、信任過的甚麽,在這一瞬間就不存在了。她幾乎完全沒有思考的,就起身拉開了屋門,果不其然,就在她眼前對麵,弓箭兵戈刹那間齊刷刷指在她身上,和此刻昆弟的神情一般,嚴陣以待。


  胡亥和李斯隨後也走了出來,年輕的那個方才大哭了一場,眼睛都還是紅的,臉色卻冷若冰霜,像極了他手裏雪亮的太阿劍,卻不露聲色地就走到了楚意前麵,將她擋在自己身後。他看著前方的眼神一如往常般居高臨下,“你的戲,終於演到頭了。”


  空氣中靜得隻剩下火星輕爆的微響,楚意在昆弟那雙溫柔如春風般的眼睛裏觸及殺意和冰冷,但她後來恍惚想起來才發覺原來這不是第一次見到他這般神情。而他,卻還是笑了起來,“我騙得了世間所有人,就是騙不了幺弟你,隻可惜這麽久了,你還是沒能抓到我的把柄。一次次打消疑慮,又在最後發覺真相就是如此的滋味,如何?”


  胡亥不去理他,仿佛從未見過這個人般口吻冷硬得毫不留情,“少囉嗦。”


  是了,他們都從未見過眼前這個人。那個曾經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般無憂無慮的自在少年郎,就像是在一瞬間被突兀地殺死了一般,忽然間就不複存在了,再也沒有人能找回他了。楚意在這時冷不防地想起了靜說死前和自己說的話,將她零零碎碎的描述和眼前這個昆弟拚在一起,果然拚出了那個複雜而深藏不露的,真正的他。


  楚意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發抖,她越過胡亥的肩膀看向昆弟的眼睛,“所以,當初在潁川害我的,是你,還有之前讓靜說害我的,也是你?你果真是他們口中口蜜腹劍的毒蛇,無孔不入的蜘蛛?你果真……從一開始就在騙我?”


  昆弟得意洋洋地歪頭邪笑,“是你自己蠢,偏要相信這世間當真會有甚麽赤子之心。隻要是我說的,你竟傻乎乎地都信。”


  “你演得那樣好,那樣好!虧我方才還覺得你是受人逼迫!”楚意笑得全身發冷,“好,好,好,既然都到了這地步,楚意也想聽聽公子幾次三番要殺我,究竟是因為楚意擋了公子的哪條路,而你究竟想要甚麽?!”


  昆弟卻懶得看她半眼,轉頭問起了胡亥,“幺弟,父皇方才就已經不成了,眼下應該早就閉眼了吧?為兄隻問你,陛下選了誰繼任大統,是你還是扶蘇王兄?”


  “陛……”正當李斯打算接話,卻見胡亥冷冷揚了揚手,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我。”


  誰知昆弟卻莫名大聲笑了起來,連他身邊的士卒們也跟著哈哈大笑,情況如癲如狂。等他笑得實在直不起腰了,才慢慢收了氣息,“不,你答錯了。父皇沒有選你,也沒有選扶蘇王兄,而是選了我。”


  說罷,他一揚手,站在他身邊的喜水就乖覺地抖開了袖中一卷長帛,狐假虎威地清了清嗓子,故意學著從前於木亮宣讀王令時的口氣音調,竟是念出了一份工整無誤的傳位詔書。而那所謂傳位之人,自然就是昆弟。


  就連最後落下的國璽印章,也是完整而貨真價實的。


  李斯遠遠看著那鮮紅的璽印,漲紅著臉,咬牙切齒就要罵,“好個趙高!好個趙高!果然誤我大秦!誤我大秦!”


  “李丞相,您還有最後的機會,若您此刻從方才企圖假傳遺諭,篡位奪權的賊子身邊走過來,您依舊是大秦的丞相,並且也是朕,未來的嶽丈!”昆弟自覺勝券在握,越發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忘形之色,“朕還可以向丞相保證,會沿用先皇在世時定下的所有律令法案,以法理政,以法治秦。”


  “我呸!就你這種下三濫的玩意兒也配當太子?當皇帝!”果然就見最是沉不住氣的彌離羅虎鞭一振,直朝他麵上就摑了過去,“王八蛋!既然這麽愛演戲,當初就該把你關到百戲園裏,讓你演個夠!”


  昆弟的功夫本就稍遜胡亥一籌,碰到彌離羅這種刀尖上過活的硬刺頭險些招架不住。他好不容易躲開了彌離羅的快攻,就忙不迭地對著他得到的人手下了進攻令。


  彈指間殺聲又起,萬箭齊發。


  楚意和李斯被胡亥和霍天信穩穩護在他們用身體擋出來的安全圈內,由他們替自己擋下了源源不斷的流矢和拚殺上來的禁軍。銅盾林列,嚴絲合縫,彌離羅再碰不到昆弟的半根指頭,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龜縮在那些叛賊亂將們身後,而自己竟然一點辦法都沒有!


  幸好此時伯兮和燕離趕到,拚了命地從包圍圈外突襲,與圈內的他們裏應外合,在成千上百又素有威名的大秦士卒之間,硬生生拚殺出一條血路來。


  誰知讓禦駕巡遊的車隊停下來的這間大戶人家的院落卻好巧不巧地修建在半山腰上,不論是下山還是上山的道路都已經被由昆弟和趙高把控住的禁軍圍了個水泄不通。除了宅子西麵不知高低的懸崖,再無他路可走。


  這時胡亥砍倒衝進門外的一個騎兵,終於搶下了他的馬來,正要回頭將隨他跑得氣喘籲籲的楚意拉上來,不想遲了一步,伸手時她就被她身後的李斯猝不及防地狠狠一拽,如此險地,她實在是忘記了去防範自己身後的這個老奸巨猾的家夥!

  就這樣的一念之差,與胡亥失之交臂。


  “公子!”楚意下意識地高聲喊起來,卻頓覺喉嚨一緊,等她反應過來時驚覺是李斯用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在大聲呼喝,“我已拿下助紂為虐的賊婦!昆弟公子!請上前說話!”


  不知是從哪來的一聲命令,正與千羽閣諸位死戰的眾人紛紛停下來動作,隻等昆弟從人群的另一端走出來。比起方才,他身邊更多了幾個好手護佑,說是膽小怕事,也可說是小心謹慎。楚意冷冰冰地看著他如今這般畏首畏尾的孬樣兒,心裏隻覺得陌生得好笑。


  “還是李丞相識時務,懂進退。”他像是全然未注意楚意眼中的譏諷嘲笑,隻站在高一點的地步,學著胡亥之前俯瞰他人的眼神,諷刺地看著胡亥,“幺弟,王位和她,你選哪一個?”


  “公子,你不要聽他的,趁現在趕緊走!去下相找我兄長或者我跟你說過的項家阿籍!”楚意聞言隻覺頭皮一麻,他會怎麽選她最清楚不過了,“他們不敢殺我,這裏離下相沒多遠,他們要是殺了我,王位也是坐不穩的!霍大哥!小彌!帶著你們少主快走,走啊!”


  而他,也是最曉得她的,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隻會一味地勸他離開而完全不顧自己。


  有火光在夜色裏灼灼耀眼,像極了當年在下相初遇她時,岸上合苞睡去的紅桃花。那時她的臉色比現在還要白的難看,他卻依舊能一眼就望進去,情不自禁地看著她就笑了。


  “放了她。”


  胡亥一步步地向身後在夜色裏漆黑神秘的懸崖挪去,那是楚意為數不多見過他笑的一次。


  他笑起來很好看。


  懸崖風口,如哀鳴般的夜風吹得他藏青色的舊衣袍獵獵振響。


  “不!公子!公子!你要做甚麽!胡亥!”楚意整個人都像是瘋了一樣地嘶吼著,在負責擒獲她的士卒手裏不斷扭動掙紮著,眼淚一顆一顆急得砸在地上,連嗓子都快喊啞了,“你要是敢跳下去!我就去追你!胡亥!胡亥!黃泉碧落,你都別想我原諒你!胡亥——”


  他的聲音輕輕遠遠,像他墜入風中的衣袍,沒著沒落的,如此輕易的,消失在了楚意的世界裏。


  “別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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