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終巡(五)
陽光從窗縫裏落在楚意腳尖前成了一個點,她垂頭望著那個小小的光斑出神。榻上的秦王從李斯和趙高他們出去之後,便再沒說過話了,胡亥也不說話,屋裏靜得隻能聽見他時而急促時而似有似無的呼吸聲。
一口氣悶在楚意心口,直到不知等了多久,秦王忽然憋足了股勁兒,勢要坐起身。胡亥和楚意都遲疑了一下,還是不約而同地左右上前,將他從榻上扶了起來。這是楚意第一次切實地觸碰到他,當摸到他空蕩蕩的衣袍下瘦骨嶙峋的手臂時,她心下驚異,連連暗罵自己粗心。縱使她曾多日侍奉於前,竟都沒有察覺病痛已經將他磋磨至此。
如今,他就連坐起身都要緩上許久,才有力氣開口說話,“胡亥,在你眼裏,王,是甚麽?”
胡亥不假思索,“稱孤道寡,索然無味。”
對於他的答案,秦王其實並無期待,“除了成為王,你還想去做甚麽?像你的師父決明子那樣,以劍為生,四海為家?還是做個甘於現狀的田舍翁,粗茶淡飯,一生無憂?”
“這是我的事。”胡亥則認為全無對他敞開心扉的必要。
秦王默了默,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他沙啞著嗓子,緩緩地說起來,“朕從娘胎裏爬出來,就是質子。秦趙兩國關係微妙,可戰可不戰,卻隻有作為質子的朕夾在中間,夾縫生存,日子過得提心吊膽又舉步維艱。”說到這裏時,他似是憶起往事般,“所有人,秦國的所有人,包括朕的父王,你的祖父,都把朕忘了。當時朕就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將這個拋棄朕的國家奪回來,朕要成為秦國最偉大的君王,千秋萬代,誰人都別想忘記朕。後來,秦國勢力與日俱增,令八方諸侯聞風喪膽,趙國為了不與秦國樹敵,將朕和朕的母親送了回去。朕那時候隻有十三歲,幾乎甚麽也不懂,更何況夏太後身邊還有個從小就養在身邊,還有大片韓地蔭封的成蟜。”
自從荷華離開,他已經很久沒和人如此暢所欲言,將那段宛如瘡疤的過往在人麵前親手剖開,“而朕,為了當年窘困之時的心中夙願,強迫自己一樣樣從頭學起,緊緊抓著長子這一微薄優勢,借華陽太後和呂不韋之勢硬生生將已經被封為長安君的成蟜擠了下去。為了那一時的野望,朕必須在明知道呂不韋與朕的母親曖昧不清之下,裝作一無所知,堪堪忍受這種無形而致命的屈辱,向呂不韋低了頭。所以,朕很想知道,胡亥你從小生長在所有人遺忘的地方,不管那是不是朕有意為之,你在那時候可有迫切想要實現的願想,比如,比如殺了朕?代替朕?”
胡亥看著他的那雙眼眸裏浮動著澄澈透亮的碎冰,“從未。”
實際上,比起遺忘,他讓他經曆得更糟,他從小給了他的表麵風光,教無依無靠的他自幼就成了宮中的眾矢之的。沒有生母和強大母族的庇佑,他是後宮裏誰都可以踩一腳的可憐蟲,可在他每次遭襲或者受傷的時候,那個罪魁禍首都躲得遠遠的,冷眼旁觀。
童年的明槍暗箭,曾經讓他一度活在了怨恨和憎惡的毒火裏。
將他變得偏執,教他變得乖張,教他變得冷酷,教他變得狠絕。唯獨,忘記教他野心。
“那陛下有沒有想過,讓公子太早見識人心的美醜,世態的炎涼,倒起了相反的作用?”而楚意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通透的他,看得懂人情世故,分得清善惡黑白,置身事外的同時,又清醒地深陷其中。
“是嗎?朕也時常這麽想的。”秦王有些勉強地扯了扯嘴角,他朝胡亥和楚意招了招手,將他們招到膝下,慈愛如民間盡享天倫之樂的老翁,強撐著一口氣眯起眼睛看著胡亥那張肖似阿梳寧的臉,“你們都是好孩子,有剛骨有智勇,除了你們,朕實在不知道該把這樣的秦國交給誰。不過胡亥,朕從來都是希望你長成甚麽就為你如何安排,卻從未問過你真正想要甚麽。臨了此時,朕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問你,你想要的到底是甚麽?你若給了朕滿意的答複,興許,朕,秦國,尚有改變主意的機會。”
“陛下……”楚意正要接話,卻見秦王對她抬了抬手,打斷了她,“朕要他自己說出來。”
“我…”胡亥欲言又止,更或者是他根本就沒學會在這個男人麵前暢所欲言,他們之間隔了這麽多年的心結,隔了這麽多條人命,漸漸的,血濃於水的父子竟然成了相逢陌路的過客。
而秦王再次提醒他,“這是你唯一對朕說不的機會,萬萬想好,再來回答。”
半晌靜謐,幾乎是竭盡全力,他才終於辛苦地憋出來區區幾字,“我要……我要自由。”
卻如被洪水衝垮的堤壩般一發不可收拾地高聲喊了出來,“我要的是,我可以!我可以做四海為家的劍客,我可以做甘於現狀的田舍翁,隻要不被繼續困在那堵牆裏,不讓我眼睜睜看著生我養我陪伴我的人死去而我卻無能為力,被重重桎梏,寸步難行!我隻要,我想做便做,想棄便棄!”
盡管表麵有多淡漠疏離,在他的心底他依舊是渴望著父母關心疼愛的。就像很小的時候,他偷偷溜出光明台,去宮道上看父親威風凜凜的儀仗,看不夠就追著看,追不到一跤跌在地上,他也曾坐在無人的宮道上放聲哭泣,期盼著父親能夠回頭看看他,聽他說說話。
“我也想……你……不要死……”
楚意聽他聲聲歇斯底裏的傾訴聽得心都快碎了,他們平日看到的都是他強大而輕描淡寫的背影,但其實他並沒有那麽堅強。像那時傷心了就縮在長著刺的盔甲裏的小刺蝟,像那時對失而複得的她死不鬆手的擁抱。
而秦王,也終於在認真聽完他每一個字後做出了他最終的選擇,他滿意地看了胡亥一眼,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頭,卻又不知為何收回了手,然後朝門外候著的李斯緩緩喊了一聲,“李卿,傳朕旨意,待朕殯天之後,叫扶蘇回來……主持喪儀……”
他話音一落,連李斯的神色也都不覺變了變,更別提喜出望外的楚意和胡亥。他卻又忽然抓住了楚意的手,表情猙獰而凶狠地瞪著她,“記住,你既然是他妻子,將來無論如何都不可讓他為你變成叛國罪人……不可,不可與秦國為敵……不可,不可……”
他話還未說話,死死抓著楚意的那隻手就在劇烈地發抖,像他起伏不定的胸口般叫人心驚肉跳。楚意嚇慌了神,隻覺自己被抓住的那隻手手背一濕,一開始她以為是他的眼淚,待抽回手一看,才見那是一灘,尚且溫熱的鮮血。
在楚意胡亥同時愣住時,李斯顫巍巍地上前伸出手,在秦王的鼻底探了探,隻見他的臉色刷一下慘白下來,眼淚與冷汗隨哭嚎爆發,“陛下,駕崩了!”
毫無半點疑問的肯定口吻當頭砸了下來,楚意久久不能從這一次又一次愣神中回過神。她呆呆地抬著還沾有血跡的那隻手,眼前的秦王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卻坐得異常端直,雙手用力地撐在膝蓋上,仿佛還是坐在他一呼百應的朝堂之上,他還是那個不怒而威的始皇帝。
他就這樣沒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地去了,輕輕合上了眼,對他窮盡一生心血去奪取經營的山河,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眷戀。他不再像當年那般執著於無謂的長生不老,安詳地享受著死亡帶給他的永遠的長眠。
他應該是會陷入永久沉睡的,楚意在這最後一刻釋然地承認,他的功績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像這樣隻有死亡才能擊敗的人,就應該得到如此一勞永逸的輕鬆,跳脫到輪回之外去。
而那一天,也是楚意平生唯一一次見到胡亥的情緒大崩潰。他被殘酷的生死活生生撕去了冷漠無情的假飾,伏在父親漸漸冰涼的膝蓋上哭得像個孩子。就算曾經恨過怨過,可他曾經也是那樣的崇拜過他,那個跺一跺腳就能讓天下抖上三抖的帝王,那個強大得永遠隻能看到他背影的父親。在他的心底,父親一直是一座屹立不倒的高山,能成為他的孩子,他是驕傲的,他是無畏的。可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高山轟然倒塌,帶著他們之間所有的厭恨和不睦,從此陷入永久的沉默。
都到了這個時候,他卻反而怎麽也不能像小時候那般奶聲奶氣地喊他一聲父皇。太難了,也早就忘了,隻剩下那般空洞而迷茫的悵然悲傷隨著洶湧的眼淚,一概傾瀉在他已聽不見、看不見的時候。
在胡亥撕心裂肺的哭聲裏,一個時代的終結了。楚意抱著他時,愣愣地想著,那個屬於秦王嬴政的恢宏時代,永遠地落幕在帝國的餘暉裏。
天邊有如血殘陽,好似當年秦軍鐵騎橫掃六國時騰起的血氣和風沙。在黑夜呼嘯不停的狂風裏,恍惚間楚意聽見了當年氣吞山河的殺聲,掀高而去,直震天門。
“不好了!昆弟公子聽聞陛下駕崩,帶兵直逼行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