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終巡(四)
楚意和於木亮眼巴巴在廊下等了一會兒,不見來人,讓彌離羅去問了拱門口的侍衛才知道,胡亥和霍天信直接護送著崔太醫和帶回來的天礦進了藥廬,並未過來回稟。於木亮見慣了胡亥的我行我素,與楚意商量了下,就讓她先去藥廬看看情況,自己去回秦王的話。
崔太醫的藥廬是臨時新建,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配了四五個藥童負責研磨煎煮。楚意嗅著藥香進去,就見到胡亥坐在廊下低頭抱劍打著盹兒。彌離羅正要出聲喊他,卻見霍天信飛快地從屋裏走出來,朝她比劃了個噤聲的動作。
楚意順手接了把他手裏快抱不住的竹篩子,聽他輕聲對彌離羅說,“少主三天三夜未闔眼了,又實在放心不下崔太醫這邊,你別嚷嚷,先跟夫人回去。”
“雖是夏天,可哪能讓人就這樣在廊下湊合了睡的,我扶他回去,霍大哥這裏就交給你了。”楚意說著又將竹篩遞給了彌離羅,輕輕走到胡亥跟前將他拍醒,“公子,咱們回去罷,屋子離這兒不遠呢。”
他聽見楚意的聲音,本來下意識的戒備一下子便從身上卸去,一言不發便就著楚意伸過來的手站起來。整個人迷迷糊糊地,半倚在她身上,就跟著她回了他們的院子。誰知楚意一將屋門關上,他卻又似了無困意般反手把她抱了個滿懷,“我全都安排好了,隨時可以走。”
“那公子都是如何安排的呀?”楚意好奇地問。
胡亥道,“假死。我已讓霍天信找到了兩個身形與你我極度相似的死囚,到時隻一把火,自得脫身。”
楚意忽然從他懷裏掙出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確定好手好腳,才又問,“你們這一趟去東郡,中途竟無人出亂子的麽?公子怎還抽的開身,去安排這些?”
胡亥搖了搖頭,“沒有,雖是反常,但於我大有利處,我便不曾考慮太多。”
“如此說來,的確反常,這三日陛下將自己的身體狀況開誠布公,可趙高卻也沒個動靜。”楚意憂心忡忡地沉吟了一會兒,“隻有在暴風雨前,海麵才會如此平靜,不起波瀾。公子,咱們還是小心為上,待崔太醫的藥見了成效,陛下有了好轉,咱們再全身而退罷。”
“由你。”胡亥不經意間打了個哈欠。
楚意看著他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不由笑道,“難怪三天三夜未闔眼呢,要將一切安排妥當,真是辛苦公子了。眼下時候還早,我看著你睡一會兒罷,等晚膳時再叫你。”
等他點了頭,她便替他換下外裳長靴,鬆開了頭冠,躺進被褥間,片刻便睡沉了。楚意懼寒,即使是盛暑天氣,胡亥都不叫人在屋中用冰,這會兒楚意怕他熱著難以安枕,就拿來了蒲扇輕輕替他扇著風。其實這些日子她自己守在秦王殿前侍疾,也沒能好好休息,等他回來了,她心裏安定,守在他身邊沒多久,也靠著榻沿睡著了。
崔太醫製藥的這幾日功夫裏,整好平原連落了幾日陣雨,楚意便帶人隨手儲下不少雨水,用來做天礦秘藥的藥引。有無知之人看見她的作為,並不通其中緣由,以為是她在替秦王接引天神,又說她是楚人,有通靈巫術,到最後流言變本加厲。居然盛傳她是楚地巫女,崔太醫正在研製的藥石是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傳得神乎其神,令人哭笑不得。
待藥成之日,楚意和胡亥親眼看中崔太醫伺候著秦王服下,未出兩個時辰,他的頭痛症果真得到了緩解。一日活動下來,神清氣爽,到了夜裏也不曾再犯。眾人皆道是藥方起了神效,於木亮喜極而泣,拽著崔太醫的手又哭又笑地說了好一會兒子的話。可就當楚意也放下心來時,崔太醫卻愁眉不展,獨自黯然。
楚意瞧著平常總是沒甚麽愁苦事的胖老頭兒孤身蹲在藥廬裏,神情異常,就不由多了個心眼,趁眾人不注意時,悄悄問他,“太醫先生,是有哪裏覺得不舒服的麽?”
“小老兒身體硬朗著呢。”崔太醫拍了拍自己白裏透紅的肉臉,“隻是有些想不通,凡事天底下的藥,無論是再好的良方名藥,都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見效。而且是潛移默化,慢慢起用的,怎麽到了陛下這一回,不僅見效如此神速,效果也遠遠超過了小老兒預期的好。小老兒這心裏,總覺得不對味兒。”
“我對醫理藥術一竅不通,但太醫先生想說的,應該是反常必妖?”楚意耐著性子慢慢說道,“不過太醫先生若真有心,那大可先多留意陛下的身體罷,如今也隻有如此,步步謹慎才好。”
崔太醫想了想,終是艱難地點了點頭。
可秦王的轟然倒下,來得毫無預兆。
就在禦駕啟程回鹹陽的路上,就在平原城之後千百裏距離的沙丘,秦王就這樣突然地從禦用的車輦上兩眼一黑,筆直地栽了下來。等眾人手忙腳亂地將他挪到就近的屋室充作行宮時,人已經病得人事不省,發起了高熱。
一切來得猝不及防,就發生在一夕之間。崔太醫最終放下了搭在秦王手腕上的手,無奈地搖了搖頭。
最不能接受的,當屬陪伴了秦王大半輩子的於木亮。他從秦王歸國繼位,陪著他奪回王權,陪著他收攏四海,看著那個十三歲的羸弱少年長成了頂天立地的七國共主。如今卻要自己花白著頭發,眼睜睜看著視如己出的那個孩子在病痛的折磨裏,撒手人寰。
他扯著崔太醫的袖子嚎啕大哭,當著趙高和李斯的麵,失盡儀態,最終也哭得昏厥過去,被人扶了下去。
崔太醫心中何嚐有滋味,止不住地抽泣,“小老兒早就該想到的,其實是我們來遲了。在小老兒和公子尋藥歸來之前,陛下就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隻是全憑陛下個人強烈的意誌苦苦支撐。後來服藥,也不過是一時的回光返照……”
楚意心中難過,竟有幾分後悔,當初在闕樓上為何自己如此不知軟硬,若是當初他沒有再被自己氣倒……
“可陛下之前尚未立嗣,萬一陛下有個不測,又該由誰來承繼大統?”趙高的聲音冷不丁從底下的群臣中鑽出來,引得眾人心中大為不快。
楚意當即冷了臉,沒好氣地譏諷他,“如今國璽都歸趙府令收管,不就是趙府令自己想立誰就立誰了麽?”
趙高抬眼複雜地瞪了她一眼,裝得一派忠臣姿態,“臣話雖說得直接而粗陋,叫在座各位聞之刺心。可就是如此刺心,為了大秦的將來長遠考慮,臣也還是要說。沉溺於悲痛中,並不能使大秦國富民強,唯有得體賢明的新君才可安陛下之心,撫蒼生之靈。”
“趙府令,陛下還未殯天,現在說這些是否為時尚早?知道的,是趙府令直率敢言,不知道的,還以為趙府令巴不得陛下盡早駕崩呢。”李斯也覺得他話說得有幾分過份,與他從前那般看人說話的諂媚嘴臉大相徑庭。
趙高還欲再辯,卻被此時回過頭來的胡亥橫了一眼,“趙府令還是少說兩句罷,一切等陛下醒了,他自有定奪。還輪不著你在這兒杞人憂天?”
原以為他聽了這般犀利的言辭會稍加收斂,誰知他卻忽然滑跪上前,畢恭畢敬,至真至誠地拱了拱手,“臣見如今胡亥公子少年英武,有勇有謀,文武兼備,有昔年陛下坐鎮朝綱之範,又從來都受陛下愛重,陛下先前早有立嗣之意。現如今,若真有個好歹,臣等就指望著胡亥公子號令眾臣,料理諸事了。”
“趙府令還真是慣會見風使舵的。”楚意當即冷笑,索性和他撕破臉,撒起潑,“以楚意婦人之鄙見,倒覺得趙府令居心叵測。不過是打著扶我家公子繼位,將你那不成器的女兒迎出來做原配皇後罷了。楚意今日就在這放下話,有我虞楚意一日,趙荇就別想重見天日!”
趙高被她毫不遮掩地披露心事弄得惱羞成怒,沒好氣地朝她喝道,“此事涉及朝政國本,你一介女子不知回避,反而跳出來誇誇其談,究竟還有沒有規矩王法了?”
“誰與你商議國本,分明是你自說自話。”胡亥眼神森然,動了殺念。
李斯這時也忍不住拉了拉趙高的袖子,“趙府令不要操之過急,一切待陛下醒了,再來定奪。何況趙府令自己也覺得是板上釘釘之事,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這當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不休時,驟然聽見身後的床榻之上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呻吟。楚意最先聽到動靜,回過頭去,卻見秦王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隻是氣息奄奄,早沒了從前的中氣十足。
好一會兒眾人才從他斷斷續續的話中聽明白了意思,“都…出去……胡亥,虞姬,留下……”
趙高不得已,隻好先跟著李斯移步出去,隻留下胡亥和楚意夫妻倆麵對著病榻上兩眼木然的秦王。
那一刻,楚意心裏大慟。
曾經叱吒風雲的帝王,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竟是這樣去鴻毛般輕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