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終巡(二)
禦駕出鹹陽,先是南下經武關,遇山穀陡峭難行,有將者白馬金羈,手中旗幟獵獵,一路煊赫,百官跪迎,萬民臣服。後又沿丹水、漢水至雲夢,沿江東行,訪錢塘,登會稽山,祭大禹。又繞經琅琊、芝罘,停於平原城。
平原城接近東郡,卻不屬東郡,秦王打定主意是不叫人瞧出他此行是為天礦而來,故此兜了這樣大的一個圈子擺弄障眼法。隻是這一路走走停停,也折騰去了不少時日,等他們抵達平原時,已是盛夏。
這一次秦王將李斯蒙毅趙高三人都帶在身邊,可子女中獨準了胡亥夫妻同行,旁人看來是萬千寵信,都道秦王甚愛幼子,恐有立嗣之意。楚意看著這一路走來秦王那苦苦支撐的身子,到了平原已經險有不力之象,崔太醫雖與胡亥一道馬不停蹄趕去了東郡,可她也保不準秦王還能撐到何時。
這日秦王午睡剛醒,就著於木亮來尋楚意,要她即刻覲見。邊走於木亮邊和她解釋,“方才陛下跟老奴說,像是做了一個噩夢,夢中有個自稱華陰水神之人手持陛下前些年祭祖沉江時用過的玉璧來覲見,那人斷言陛下就不苟於今年。陛下驚醒後同老奴說完,不知怎的,就要見小君你。”
“楚意明白了,多謝總管告知。”楚意也看不破秦王這是揣著甚麽心思,不見李斯蒙毅,不見趙高,反而要見她。
隻等進到秦王的行宮裏,他撐頭於案,正在看各地送來的奏章。於木亮上前輕聲跟他說楚意到了,他也隻是略略一點頭。楚意在殿中階下耐心等了許久,直到他將案上積壓的奏章一一批閱後,他方清了清嗓子,起身對楚意道,“你隨朕來。”
楚意不明其意,隻得帶著彌離羅一道跟在他和於木亮後麵從殿裏出去,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甚麽,她從後麵偷偷望著他,曾經英武挺拔的君主如今被病痛折磨得身形佝僂,魁梧不在,隻剩脆弱疲倦的老態。他的肩膀甚至已經撐不開寬大華貴的常服,略有些鬆垮。楚意這時候想,如果阿爹還在世,同樣勤勉半生的他會不會也像秦王這樣,一輩子辛苦鑽營,一輩子勞碌不歇。
行宮臨南新建了兩處闕樓,秦王和楚意來到樓前,將於木亮和彌離羅擋在樓外,獨自領著楚意登樓遠眺。他伸手指了指向南一覽無餘的城村花樹,“從這裏,你能看到你的故鄉所在麽?”
遠處有煙火人家,山丘草木,但是卻離下相,離楚境尚有千裏之遙。楚意不明白他為何如此發問,卻依舊笑著答,“自然是能的,因為故鄉一直都在楚意心中,隻要楚意想,隨時都能看見。”
秦王亦笑了一聲,口氣平淡如尋常老者在與家中小輩閑談,“先王的養母華陽太後,也就是朕的養祖母也是楚國人。當時朕能坐穩朝局,她和熊啟功不可沒。攘外必先安內,大秦得以完成統一功業,朕認為其中也少不了他們的功勞。其實當年在秦謀事的楚人,也不止昌平君和昌文君,如今官拜丞相的李卿,也是出身楚國上蔡。”
“陛下想說甚麽?”楚意警惕地問。
卻聽秦王不疾不徐,“你可知道,為何最終將天下收入囊中的會是朕,會是秦國?”
“自然是陛下英才雄略,勵精圖治之功。”楚意答得不假思索。
“恭維的話,朕這輩子聽得太多了,你心裏不服,朕是知道的,不必拿這些場麵話搪塞朕。”秦王頓了頓,又慢慢和楚意說起,“秦國得以天下,功不在朕,在於曆代先祖嘔心瀝血,任賢革新,用鮮血和犧牲不斷去嚐試、去推行,他們將宏圖偉誌和希望代代相傳,代代豐盈,就像一個糧倉,經過先祖們的畢生耕耘勞作,等到先王將這個糧倉交到朕手上的時候,這裏已五穀充沛,隻要朕合理調度,便可安養八方。不止如此,朕身邊更有賢臣良將,雄兵百萬,而彼時的楚國呢,韓國、燕國呢?”
楚意無法回答,當年的楚國自屈原投江,春申君滅門後,連連失地,國力大減。自考烈王起,頻繁遷都,君庸而臣附,王室繚亂,雖有項氏一族坐鎮,依舊擋不住從內而外的腐朽。這些楚意很小的時候就從父親的長籲短歎中慢慢懂得,曾經威赫一時,問鼎逐鹿的南方霸主,在她所生的那個時代,已經是奄奄一息,苟延殘喘。
而韓國,韓王安之昏庸,隻因口吃,便對博學多才的親子韓非之學術法典置若罔聞。燕王軟弱,最終還是太子丹想出刺秦這一退無可退的激進之法。
“你看當年,六國的百姓都在因為動蕩吃苦受累,而秦國百姓隻要遵規守矩,不說豐衣足食,但也不至於餓死街頭。”秦王繼續說著,說到興處忍不住咳嗽了兩聲,“那個時候,盼著天下一統的,其實不是朕,更不可能其他國主,而是正在飽受苦困的百姓。”
楚意忍不住道,“百姓為何而苦?不止是不正確的政策和製度,更多的,是因為戰爭,是因為侵略。而秦國,正是靠著燎原之火般的戰爭和侵略統一了中原,建立在六國多少亡魂骨血上的統一,陛下可知又有多少家庭因此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朕隻是以一時的戰爭換來永久的無爭!不然你以為,全靠著文人說客們各國遊說,便可使天下歸心,諸國和睦?人從來都是有利來,無利散,曾經縱橫家合縱連橫,最終又是怎樣的結果?正如人隻會有一個腦袋,而天下隻能有一個君王。”秦王話到此處,情緒有些激動,久久才能平複,“今日,就是沒有朕,還有會楚始皇、燕始皇、趙始皇,朕得以統一天下,是順應天時使然。這個民族分散的太久了,需要重新聚合了。而你之所以恨朕,是因為朕的軍隊,毀了你優渥恣意的貴胄生活。”
楚意心裏大為震動,一時竟不知自己這麽多年,再恨甚麽,怨甚麽。難道真如秦王所說,自己是因為從高門士女淪落為流亡逃犯才如此怨恨?
不,不一樣。
她咬緊牙關,“楚意是懷念曾經在壽春城裏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那時候楚宮任我出入,高貴的公子公主皆是我的親友,楚意閑來可以和他們一起跑馬遊湖,亦能陪著父母兄姊施舟放糧,賑濟貧民。楚意更愛我楚國的山川草木,熱情善良的子民,蒼翠巍峨的會稽山,富饒美麗的水鄉,陛下是親眼看見過的。可是這些都被戰火燒毀,遍地都是我楚子民的屍骸鮮血,楚意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個被秦兵的銅戈刺穿身體的老巫,還有孤身坐在血泊裏哇哇大哭的嬰孩,這些,陛下可曾親眼見到過?”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恨的不是朕,不是秦國,而是戰爭。而朕所做的一切,就是想要永久地終止戰爭,平複你的恨。”秦王漸有些體力不支,手苦苦撐著圍欄,“楚意,這是朕第一次叫你的名字,孩子,朕知道你和旁人不同,朕希望你明白,將來胡亥那混小子,還要多靠你在旁時刻提醒,他的性子與朕太像了,所以朕太清楚,他若執意走入歧途,將會把秦國,把整個天下帶入怎樣一個天翻地覆的毀滅中。朕實在是不想看到,祖宗辛苦百年的基業,毀在他的手中。”
“陛下既然不放心,又何必執意要把江山托付?而且還要費勁口舌來勸說楚意這個不一定能聽進勸說的異族人?”楚意倔強地扭過頭,不肯承認自己方才其實有片刻的心軟。
“扶蘇心軟,子都急躁,子高病弱,昆弟淡泊,除了胡亥,又有何人堪擔此大任?”秦王被她的明知故問搞得有些氣急敗壞,“當年朕尚在趙國為質時遇見阿房,阿房的母國為韓國所滅,朕就曾問過阿房,有沒有怨恨過韓國,讓她從將門虎女淪為一介布衣。那時候阿房回答朕,隻要心中有鄭,天下哪裏不是鄭地?”
“那是因為她沒有看到過,沒有經曆過!她沒有看到過自己最後一個信賴的君王被逼焚城自盡,沒有經曆過全家躲在地窖裏食不果腹還每天擔驚受怕的日子!”楚意的手狠狠攥成拳頭,“陛下,楚意不是荷華夫人,胡亥也不是陛下,你們有你們吃過的苦,我們也有我們自己走過的劫數,豈能同日而語?何況既然陛下清楚我家公子的心性,就該知道即便陛下說服了楚意,但隻要是我家公子想做的事,楚意又如何勸得住?”
“虞姬,朕以為你聰慧命理,有大局觀念,勸你最好不要太冥頑不靈!”秦王氣得大口喘著粗氣,怒不可遏地瞪著她,“此刻胡亥不在這裏,朕捏死你就好比捏死一隻螞蟻!”
“陛下不要逞一時之快,這裏離下相也沒多遠了!”反正此處樓高人遠,麵對個半病半老之人,楚意也沒甚麽好怕的,“陛下累了,楚意現在就下去請於常侍來扶陛下回去休息。”
說著,楚意轉身欲走,卻聽秦王在後忽沙啞地喝道,“你的山河仍在,子民仍在。可舊楚之勢一反,勢必又是一場戰亂,你心疼你楚國子民流離失所,一家離散,朕又何嚐不心疼朕的子民?”
聞言,楚意的腳步頓了頓,卻還是執意向樓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