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終巡(一)
楚意亦趁機對崔太醫道,“於常侍說得對,眼下甚麽都不及陛下的康健更要緊,崔太醫你就說說看,到底是個甚麽辦法?”
崔太醫左右看了看秦王和胡亥的臉色,見他們都不說話,便戰戰兢兢道,“那是小老兒少年時隨恩師在巴蜀行醫時,從邊境的戎族人那裏聽來的一個偏方。以天外來物入藥,可治頭風腦病,以地絕之物入藥,可治跛腳足癬。他們管這叫,以天治天,以地醫地。”
“具體如何?”楚意聽這個說法新鮮,多嘴往下問了。
隻要有人捧場,崔太醫就樂得繼續講,“這天外來物,就是指從天而降之物,但雨雪霜雹一類,卻隻能做藥引之用,能入藥的,確是天礦。”
於木亮聽得一頭霧水,“老奴愚笨,又沒甚麽見識,還請太醫指教,這究竟何為天礦啊?”
“簡單來說,就是從天而降的石頭嘛。總管隻看前陣子落在東郡的巨石,便是天礦了。”崔太醫道。
他話音未落,秦王便惱火地低吼了一聲“大膽”,“那蠢物攜不詳之語降世,你這庸醫卻叫朕以此入藥服用,此為下下凶兆!更何況這天底下哪有吃石頭治病的道理,那戎奴蠢語如何信的,焉知你是老糊塗了,還是存心要戲弄於朕?”
於常侍忙扶住秦王,替他慢慢順著氣,“陛下,那句讖言到底是人們口口相傳,傳到鹹陽城來的,未必不是有心人有意為之,借天象迷惑無知百姓呢。眼下除了崔太醫這個法子,咱們也別無他法了,姑且試上一試,若是有效自然最好,若是不成,再行問罪也不遲呀。”
“可那巨石聽說重堪萬斤,將地麵砸出個深坑,又要如何運送回關內?途中必然大耗人力物力,又要拿出怎樣足夠令萬民信服的理由送來呢?”楚意考慮的,還是潛藏在大秦統治下種種不安定的因素,畢竟這個時候她寧願秦王多活幾年,也不願讓胡亥在亂中繼位,到時於胡亥,於江東,都沒有太多好處。
胡亥果斷出言,“那就將巨石打碎,分次運送。也不必臣民信服,此事本就與他們無關。”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崔太醫嚇得連連擺手,“天礦構成複雜,能夠入藥的部分卻隻有一星半點,再未見到天礦究竟是何模樣,萬萬是動不得的,免得底下人手上沒個輕重,倒把最要緊的地方破壞了還一概不知,那到時就是白費一番力氣了。”
“那卿說,該當如何?”秦王略有些不耐煩地磨了磨後槽牙。
崔太醫恭敬地一拱手,道,“小老兒自請密赴東郡,親鑒天礦,取之以奉陛下。”
“不成。”楚意厲聲打斷,見秦王略有不悅之色忙解釋道,“陛下,就在陛下暈倒時,於常侍已下令封鎖風聲,然就在方才榮祿、將閭、昆弟三位公子在外喧嚷,楚意奉嚴夫人之命前去答話,誰想任憑楚意如何解釋,將閭公子都一口咬定陛下病倒。可見外界早已有人將陛下的病情掌握,我等雖不知那些人究竟知道了多少,但他們既然探查得到宣室殿裏的動向,恐怕此刻我等也依舊在他們的視野之內。就算是楚意多慮,可崔太醫身為陛下身邊第一得力的太醫,又得我家公子所信,崔太醫孤身一人貿然出關,且直奔東郡天礦所在,隻怕也會引得小人猜忌,出手阻攔或者直接痛下殺手啊。”
“我隨他去,前提是我不與李家聯姻。”胡亥說著,回頭遞給楚意一個眼神。
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隨即順著說道,“是啊,陛下不如就讓我家公子與崔太醫同去,反正我家公子在百官萬民眼中都是四處遊樂的主,且朝中也無可用之閑臣,比起其他公子,我家公子不敢說是最可靠的,卻是眼下最穩妥的安排。”
秦王複雜地盯著這對一個眼神就能一唱一和的小夫妻,好半天才緩緩咳了一聲,“這天底下的事,尚且還輪不到你們兩個後生做主。”轉頭問於木亮,“朕有幾時沒有到東郡琅琊一帶走走了?”
在座驚聞他此語,紛紛臉色大變,於木亮更是嚇得直接跪了下來,“陛下,以您如今的身體,如何還能再度東巡啊!”
“行了,朕自己的身子朕自己知道,尚不至你們想的那般不堪一擊。朕意已決,若再有異議,拖出去打完再來回話。”秦王獨斷,他決定的事就是有一百個李斯都別指望他回心轉意,“時候不早了,你們兩個從今夜起就留在宮中,待一切事畢,隨朕東巡。”
天色是晚,在宮裏折騰整日,楚意和胡亥是早上就出來,為著秦王之事連午飯都沒顧得上吃,若此時要再出宮回府,隻怕連晚飯也吃不上了。而光明台久無人居住,一時也打掃不開,於木亮在秦王的默許之下,將宣室殿的偏殿無極殿收拾出來,供他們倆住些日子。
晚膳過,掌燈後,胡亥站在無極殿的院子裏,望著黑壓壓的飛簷鬥拱,遲遲不肯進去。夜風乍緊,雖在春日但人依舊容易受寒,楚意特意取了於木亮備下的披風出來搭在他肩上。於木亮也知道他們兩個不喜外人在旁,早早就散了無極殿的宮人,空蕩蕩的殿院裏,隻有他們兩個人輕輕依偎在一起的身影,與漫天星月相對。
“你還記不記得裏麵那個暗室,記不記得那天晚上?”胡亥摟著楚意的手越收越緊,她能感覺到他身上微微的輕顫,是對那段噩夢般的日子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記得。”她的手環上他腰際,“不過已經沒事了。於常侍剛才跟我說,陛下早就命人把那裏砸了,封起來了。”
“可有用麽?屋子砸了燒了,人就能忘了麽?”胡亥嘲諷地冷哼了一聲,“在他眼裏,從始至終我就是他鍛造的一把工具,用來獻祭供血,用來繼承大業。”
楚意輕輕捧住他的臉,將他眼底的失落收進自己的眼中,“陛下如何看公子你無所謂,關鍵在於,公子自己如何看待自己。”
“誰要做這個大秦公子?”胡亥不屑地嗤了一聲,微微傾身抵著她的額頭,“他要去東郡,那他就去,到時候不管結果如何,天礦是否能治好他的病,我就帶著你走,反正東郡離江東不遠了,到了江東,他投鼠忌器,自是無計可施了,到時候這江山社稷他自找人承繼,與我再無幹係。”
楚意雖喜,卻仍有顧慮,“可是宮裏的那隻蜘蛛還尚未有眉目。”
“那廝要殺我,是為了王位。到那時,我已遠離函穀,於王位無望,他何必窮追猛打。”胡亥打算得很清楚,這一天他其實已經等了很久,隻是楚意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允許他們遠行。
“可那樣的話,你就是叛國外逃。”楚意還是心存顧慮,她總是不願拖累了他的名聲。
胡亥卻混不在意,“到時候,不做胡亥就可以了。”
楚意被他一本正經的混賬話逗得笑起來,“你不做胡亥,還能做甚麽呀?”
胡亥側頭吻了吻她柔軟的耳垂,低沉的嗓音帶著迷離磁性,“做你夫君便好。”
楚意笑得收都收不住,這樣情濃時哄人高興的話一本正經地說出口,天下也獨他一家了。
他們這邊小算盤悄悄打算,秦王即將再次東巡的旨意次日早朝後便已下達,宮中朝中都在緊張地籌備。而秦王嘴上說著是將他們兩個留下小住,其實是變相軟禁起來,隻怕這兩個滑不留手的家夥一離開了自己的視線又想出甚麽令人出其不意的主意來。彌離羅前夜就被趕回去報信了,霍天信一早也為著他們兩人的籌謀回去稟報子高,準備接下來的全身而退之策。
無極殿裏好吃好喝,既無人敢怠慢,又不用去每日點卯似地拜見小嚴姬,楚意倒樂得清靜。隻是苦了胡亥,每日多時都會被秦王叫去,綁在身邊看他批閱奏折,或是讓他坐在一邊聽自己和大臣議事,有時還要留他下來訓誡幾句,雖然大多事後父子倆都是話不投機,互相被氣得臉色死黑,但他依舊不厭其煩地每日都要見著胡亥。
偶爾楚意也有能夠和胡亥同去的機會,隻不過是在小嚴姬也在的時候。因為上次闖宣室殿的事,小嚴姬所生的榮祿先是受了母親責罵,又是被父皇點了名訓斥責罰,所以小嚴姬能來宣室殿的機會少之又少。不過此事上,榮祿和昆弟最多擔個盲從罪責,主責依舊在自作聰明妄信謠言的將閭身上,秦王直接罰了他去驪山思過,無詔再不得回鹹陽。
直到東巡隊伍開拔之日,楚意也未見秦王又放他回來的意思。不過這些都不被楚意放在心上,當她看著被遠遠拋在身後的鹹陽城,心裏隻覺大為舒暢。她看著隻能扮成侍女,憋屈地和自己一起待在牛車裏的彌離羅,心思一動,“小彌,你想不想騎馬?”
彌離羅聞言,立馬抬起放亮的眼睛。反正楚意慢騰騰的牛車隻能跟在隊尾,離秦王的禦駕遠得幾乎看不見,她便問身邊士卒要了兩匹馬,帶著彌離羅也能從悶悶的牛車裏出來鬆快鬆快。
她的心情就像終於掙斷了枷鎖的大雁,得以重新展翅,飛向陽光萬丈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