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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讖言(一)

  見大家都疑惑地看向自己,楚意也不著急,隻耐著性子,“那第二件事呢,又是甚麽?”


  子高愣了愣,連忙道,“這第二樁,便是父皇派去查抄陰陽家駐地的人從盧千行的故居裏,搜羅出了一卷叫做《錄圖書》的玉書,雖說是書,可那上麵統共卻就留下了五個字,說甚麽‘亡秦者,胡也’。來回我話的人說,朝臣們和父皇商議,都覺著此不吉之言恐與為禍北地多時的胡人有關,但如今鹹陽城裏卻是已傳開了,此‘胡’非北地之‘胡’,而是鹹陽之‘胡’。”


  “這胡來胡去的,胡得我頭都大了,不就是又有人想趁機算計少主麽?”彌離羅從院子裏快步走進來,氣哼哼地坐在子高旁邊空著的席上。


  子高近日受了風,舊疾發作得厲害,說不了這麽久的話,忍不住咳嗽起來,“這一局連小彌都看出來了。隻是那些傳言傳得極有分寸,不像尋常造謠生事那般沸沸揚揚地鬧起來,隻是影影綽綽地在百姓之間輕聲議論,連個源頭都摸不著,一時半會兒,還真揪不出散播的人手來。而我,隻一處想不通。”


  楚意的指尖不疾不徐地點著腰上的玉扣,“依楚意之見,子高公子想不通的,應是與咱們不對付的盧千機和羋蘭都已伏誅,您與我家公子也都不在朝中,無心政事,如此咱們卻依舊叫人盯上?而又究竟是被何人盯上?”


  “這兩點確是我所不解之處。”子高點了點頭,臉色卻越來越差,“不過,細細想來也沒甚麽想不通的。那幕後人之所以出手,無非為了爭儲或報仇兩點其一。父皇尚在病中時,兄弟姊妹們多有在殿下侍疾的,也多有在外未曾得到宣召的。而於常侍卻唯獨隻來請了幺弟,不管是不是父皇的意思,隻怕是叫那些有心人忍不住了。不過除了他們,還有一個人也有嫌疑。”


  楚意明白他在想甚麽,不屑地皺了皺眉,“他的女兒處心積慮害死我和公子的孩子,他還有甚麽好說?”


  “就是就是,”彌離羅忙不迭地點頭,“那個趙荇這麽下作,虞姊饒她不死,那是咱們虞姊厚道,她那老父親報個甚麽仇,難道現在是咱們欠了他家不成?哼,倒不如我現在就進宮去把她女兒一刀宰了,頭顱掛在他家門口三天三夜,看他還敢不敢跟咱們作對!”


  “趙高錙銖必較是出了名的,不過這事兒極其隱晦,是不是他做的還不一定,咱們萬不能輕舉妄動。”子高說道,“不僅趙高不能動,就連驪山,你們也別去了,這些日子就待在宅子裏,莫問外事,一切交給我。”


  一直未曾開口的胡亥這時撩起眼皮看向他,“憑你現在的身體?”他似是已有了成算,隻是眼色複雜,“驪山,還是要去,隻不過是別人以為我也去。”


  楚意斂眸略略思忖了下,亦點了頭,“此時此刻,咱們避出去些日子也好。”她話說到一半但見公羊溪端了熬好的湯藥端來,忙叫她先放一放,聽自己把話說完,“咱們都出去了,留著個空子給那背後之人,隻等著他自投羅網就行了。而且這鹹陽城好似一個局,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咱們隻有跳出去了,才好看得更清楚些。”


  子高聽完方莞爾一笑,“勞幺弟你掛心我這病胳膊病腿,不過你也不必多慮,我雖這個樣子,但有公羊姑娘和崔太醫在,少說也能再撐個十幾二十年。再說,咱們也不能全走了,不如我留下,萬一他們又折騰出甚麽幺蛾子,也不至於叫咱們在外麵應接不暇。”見胡亥不語,他又追加了一句,“再說了,我替你小子一年到頭都拖著病體殘軀在外麵跑的時候你怎麽不掛心了?你就當放我在鹹陽養養,讓我能再多加幾年壽。”


  胡亥定定瞧了他一會兒,終低頭哼了一聲,“你這禍害,必定長命百歲。”


  聽罷,子高在寬席上笑得前仰後合,險些緩不過氣來,“承,承你吉言了。”


  再將細枝末節的布置商定,子高便又自行和雲嬋回了隔壁自己的宅子。楚意喝完藥後便要午睡,等著她醒來起身,正好瞧見書案前的胡亥正提筆不落,愣愣出神。方才和子高商議對策時,她就覺出他的不對勁,隻是喝過藥後困意上頭,一時忘了探問。


  眼下,正好相問,“公子這是怎麽了,還在想外麵的事麽?”


  胡亥見她來到跟前,放下筆時有些欲言又止,終於長長籲出一口氣,“‘亡秦者,胡也’這句話,真耳熟。”


  “是啊,我記得,公子那時候跟我說,這樣的話從前胡姬也有說過。”楚意自然地接過他手裏的筆著墨,在空白的竹簡上款款落筆。


  胡亥恨得一捶案幾,冷笑連連,“她這麽說,盧千行也這麽說,現在所有人都這麽說。我在想,幹脆就如他們的意,屠了鹹陽,亡了秦國,管他以後誰來做這個皇帝,掌這個天下。”


  楚意撐頭笑著凝望他的側臉,“楚意亦覺得如此甚好,等公子繼承大統之後,先除能臣勇將,再大開函穀關門,引我江東子弟入秦,一路燒殺搶掠,攻城略池,待我兄長和阿籍兵臨城下,公子拱手相讓國璽大印,隨我拜別兄姊,咱們就此遠走高飛,不再管這些打打殺殺,陰謀陽謀的。”


  胡亥瞥了她一眼,沒好氣地把她拽到自己眼前,抵著額頭輕斥道,“你命犯窮奇,倒舍得我去做亡國君、賣國賊?”


  她當年隨口一句,沒想到他卻尚記得清楚,楚意心中高興,樂嗬嗬地抱著他的腦袋親了兩口,“我自然舍不得。”


  “我不想當大王。”胡亥摟緊了她,嗓音悶悶地埋入她頸窩,“我更不想,當一個亡國的大王。”


  “我明白,我都明白。”楚意輕輕拍打著他的背,“所以……這次咱們不僅是去驪山散心。為了逼那些妖魔鬼怪顯形,公子是不是還有其他打算對麽?”


  他道,“驪山離盧千行從前的老巢很近,鹹陽裏為著盧千行的話滿城風雨之際,本該束手無策的對手卻突然要去驪山。我若是幕後之人,自是要著人緊緊盯著,防住對手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任何反撲機會。”


  “如此,咱們隻要時刻警惕,但凡拿到一點馬腳,就可以順藤摸瓜將在背後搗鬼的那家夥給揪出來。”楚意讚成地直點頭,“哪怕那廝當真沉住了氣,沒有派人跟上咱們,城中還有子高公子繼續暗中排查,密網嚴陣裏,不怕找不出人。”


  “希望如此。”胡亥拍了拍她的手背。


  沒幾日外麵關於胡亥的謠言就已經傳得人盡皆知,有心之人見胡亥隻是緊閉大門,沒有半分反擊之兆,便直截將戲台子搭到了人前。不懂事的孩童圍繞在他們家門外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嘲諷的童謠,學士們高談闊論,笑他胡亥乃恃寵而驕的紈絝宵小,不堪秦王多年溺愛。


  這一樁愈演愈烈,步步緊逼著胡亥,連秦王都快坐不住要命人彈壓謠言,而他們宅子裏卻仍如在光明台時那般,大門一關就不問外事,仿若如處世外。


  做戲就要越逼真越好,楚意氣定神閑地打點了幾天的行裝,在啟程前一天才叫人放出了他們小夫妻倆要去驪山遊春的消息。讓人以為他們是受不住城中的指指點點,匆匆忙忙,就要出城避風頭,更能令自作聰明且做賊心虛的人反生多疑,懷疑起他們這樣急匆匆去往驪山的真正用意。


  夜裏,楚意好不容易哄了聽說出門以後有可能有架打就激動得睡不著覺的彌離羅睡下,正要回正屋就寢,卻見雲嬋從隔壁院子的牆頭上輕飄飄地翻下來,落在她麵前。


  楚意看見她就笑眯眯道,“子高公子的宅院是頂頂好的,我還當你已在那裏安營紮寨,再不肯回來光顧我這粗陋草棚了。”


  雲嬋聽懂了她的玩笑,麵上少有的一紅,連忙直奔主題,“這次去驪山,我不陪你了。”


  原本楚意和胡亥商議著就沒打算帶上她同去,想讓她留下保護子高的。可眼下楚意瞧她率直純真得實在可愛,不由起了頑心,“為甚麽呀?”


  雲嬋答得直接,“他身子不好,我不放心他一個人。”


  她的坦蕩反讓楚意愣住了,她好一會兒才重又笑起來,認真問,“我記得一開始你是很不喜歡子高公子的,怎麽到如今,卻是這般難舍難分了呢?”


  “他很煩。”雲嬋的眼神裏有幾分被心跳所打亂的驚慌,很快又安定了下來,“但是,他很好。”


  他很好,好得會在她從百戲園出來沒多久時為了安撫她的心境,說話給她聽,夜夜陪著她入夢。他很好,好得不可以顧身體騎馬日夜奔走四百裏,隻為了給她送一串她從未見過的紫藤花。他很好,好得這樣無怨無悔地守候在她身邊,不改朝暮,眼裏始終隻有她這樣除了殺人再無所長的笨女子。


  雖然他陪著她的時候總在半夜就自己睡得東倒西歪,雖然他帶給她的是一串已經蔫了的花骨朵兒,雖然他的這些好,除了她自己連她以為世上最聰明的楚意都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唯獨她知道,這就已經夠了。


  楚意瞧著眼前傻愣愣發著呆的姑娘實在有些無可奈何,拍了拍她的肩膀,“傻姑娘,夜深了,趕緊回去歇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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