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休養(二)
楚意見他賬也看得差不多了,自己也礙不到他甚麽,便打算撿些瑣事閑話將這個他們都不願煩惱的話題岔開,“前日我收拾光明台帶出來的公子舊物裏,倒是見著件有趣的。”
一麵說,她一麵起身將特意收起來一柄短匣從鏡台下取了過來。本是個不甚普通的無飾漆盒,卻叫抬眼看到的胡亥眼神躲了躲。楚意強憋著得意的笑,佯作不覺地在他眼前慢慢抖開匣子裏那方泛舊的絲帛,露出上麵繪著的女子宜喜宜嗔的容顏。
那眼角眉梢的嬌蠻勁兒,如今楚意再回首來看,隻覺恍若隔世,熟悉卻又陌生。
胡亥別過臉頷首沉默,楚意餘光一掃瞧見他耳根子已經紅透了,哪裏肯輕易饒他,繼續逗他,“我自己的手藝自己是清楚的,從不這般掃筆勾線,也慣是不喜歡畫自個兒。可若不是楚意自己,這畫像究竟是誰畫的呢?公子你說,莫不是巴夫人留下?”
胡亥這才抬頭深深看了她一眼,見她臉上笑意燦然又有些狡黠,自從沒了孩子之後她許久沒這般笑過了。他心生愛憐,麵上帶了幾分不好意思的紅霞,“筆墨上,我終究是不如你的。”
這話七拐八拐的,總算是囫圇認了賬。楚意見好就收,和他說起正經要說的,“這畫上的我穿的是那年阿娘給我裁的最後一身衣裳,我記得那上麵的花樣兒是阿娘仿著我畫的梅花一針一線親手繡的。難為公子連這都描畫仔細了,更難為巴夫人,還能憑著這畫認出當初幾乎麵目全非的我。”
這些日子任憑胡亥不提,她心中一直存著個疑影,巴蜀江東相距千裏,虞家的生意也夠不上和秦國首富的巴夫人來往,巴夫人又是識得自己?直到這些日子她身子漸舒朗,閑來無事幫著公羊溪整理宅務時,從胡亥的一隻本藏在光明台書架下首從不許她動的竹箱裏瞧見了這幅畫,這才明白了過來。
“原來公子自那時起就對楚意記憶猶新呀。”楚意攀在夫君的手臂上,得意洋洋地說。
胡亥故作鎮定地輕嗽一聲,“但你尚不知阿嬤是你何人。”趁著楚意還沒反應過來,“算起來,她應是你表家伯祖母。”
然後楚意竟是聽他信手拈來地說起了自己都不甚清楚的娘家事。這也不怪她,她出生那年正是楚王負芻借前時楚哀王血統不純發作,政變奪位,關於楚哀王時的許多往事從此都為人所忌。她幼時也隻是隱約聽自己的奶母們底下碎嘴時,才曉得自己曾有個嫡親姨母是楚哀王嫡妻,後位未坐穩三月就隨夫君一起死在了那場政變之中。
為此負芻自立為王後,也曾猜忌過楚意的阿爹阿娘,甚至還暗示過阿爹休妻另娶。幸而那年楚意生的及時,阿爹以幺女年幼,不可無生母照拂為由蒙混了過去。後來阿爹為保阿娘,勒令闔族上下不許再阿娘的娘家有來往幹係,尤其是不能提及景氏曾與楚哀王的連襟之係。
楚意長大後慢慢知些利害,自是不會主動問起母親娘家的事,惹得爹娘不快。但她依稀記得阿娘醉後說過,自己早逝的外祖母還真不是土生土長的楚人。
胡亥順著她的疑惑,慢慢說道,“阿嬤本不姓巴,隻是出身巴郡,大家慣以此稱呼她罷了。她夫家原姓朱,是你娘家外祖母的表兄。後來你外祖母遠嫁楚國朝臣,生下你母親和你姨母,再然後才有了你家兄妹三人。”
楚意聽得入神,不免失笑,“怎麽楚意自家的事,楚意自己都是個糊塗的,公子卻連這些細枝末節都知道的清楚。”
胡亥再耐心和她道,“當初決明子曾為我向你家提親求娶,原就是阿嬤的意思。阿嬤先夫英年早逝,族中趁機欺她是柔弱女子,要來爭財霸產的大有人在,還是你外祖母本族裏的兄長暗中幫襯,才叫阿嬤守住夫產,站穩腳跟。阿嬤是記恩之人,本有結親之意,可惜你那伯外祖父也是命薄,沒幾年急病驟去,沒留下子息。後來阿嬤名滿天下,全族入關,兒女俱被陛下扣押,生死不明,阿嬤老來孑然,又見我年幼孤苦,便待我如己出。她知陛下待我明是暗非,而我性情涼薄,將來父子未必和睦,又是教我識文斷字、珠算看賬,又是請決明子授我武藝。甚至還為我之婚媒操碎了心。”
“巴夫人相中我虞家,想來不單是為著還報我伯外祖父的恩情。”楚意十拿九穩地繼續胡亥的話說,“更因我虞家是舊楚能臣,與陛下和秦國自然不在一條船上。若將來公子與陛下父子間有了齟齬或走到拔劍相向的地步,公子還可退至江東,借嶽家反秦之勢自保。”
胡亥頓首,“不錯,隻不過當時我並不肯。”
“為何?”楚意問。
胡亥欲言又止,似是羞以啟齒,又別過臉去,“自己猜罷。”
這沒首沒尾的,楚意如何猜得出來,隻好依著自己對她家這常常口是心非的小丈夫的了解,厚著臉皮冒了一句,“難不成還能是為了我?”
“何以見得?”胡亥不自在地速速截了她的話,一反常態。
楚意心裏大抵有了數,卻又不接著說下去,一字一頓,“天機不可泄露。”
胡亥看她如今竟是寬心到有空捉弄自己,亦打心底裏的安慰,卻又哪裏肯輕易饒過,忽地一掀她所依靠的手臂轉身將他家這聰穎伶俐的小娘子捉到懷裏實實在在地啃了幾口,鬧得她酥在他臂彎間連連討擾也不罷休,起身把人橫抱起來,丟到內閣裏軟褥幔帳間再來罰過。
等他鬧夠,已是夜深人靜。楚意累得幾乎虛脫,也顧不得渾身黏膩,枕在他精壯的肩膀迷迷糊糊地就要入夢。在入夢之前,她尚有最後一縷思緒,“公子方才有一點說錯了。”
胡亥瞑目淡淡嗯了一聲,以作回應。
“公子不是涼薄之人,巴夫人最清楚不過了。”她的聲音越說越小,話音落時人已經酣然入夢了。
楚意的身體就像一個被掏空的窟穴,公羊溪和崔太醫絞盡腦汁,用盡名貴藥材補物去填,病情雖漸漸有了好轉,卻也是反反複複,從今夏至次年立春,她過了二十一歲生辰,方才在她消瘦的臉頰上找到幾分血氣。
半年的功夫,隨著盧千行伏誅,與他一黨作亂的陰陽家弟子皆已落網伏法,崔太醫的藥方在經過太醫署眾太醫一次又一次的商討改進後分發下去,開春後關內已再尋不著疫毒痕跡,又是一派安生太平景象。楚意關在屋子裏將養了這麽長時間,胡亥見她憋悶得很,便主張著領她和眾人去往驪山附近踏春散心。
一聽胡亥正和楚意商量著出門,本在院中逗耍麟角的彌離羅高興得三步並作兩步地蹦進屋子裏,“虞姊,虞姊,可以帶上麟角一塊麽?”
“小彌若保證能替我看好它,自然就是沒問題的。”楚意彎腰一把將也撒歡似的奔進來的麟角抱起來,可它早已不是初至光明台時半臂長的小東西,如今被他們養得白白胖胖,她體虛力弱,才抱了一會兒便累得氣喘不止,力不從心地鬆了手。
麟角最是乖巧,懂得女主人的難處便也不無理糾纏,老老實實地繞在她腳邊,緊緊挨著趴下來,繼續聽他們說話。這些日子常帶著它到處胡鬧的小姑娘一聽說可以將自己一道帶出去玩,欣喜得幾乎手舞足蹈起來,又笑又叫地跑了出去,八成是要去把這個對她來說的好消息告訴那個總跟在男主人身邊的大長臉。
作為一條稱職的看家犬,麟角倒是無所謂去哪的,它抬頭看了看有商有量的男女主人,忍不住愉悅地晃起了尾巴,反正隻要能跟在他們兩個身邊,天天有肉吃,有骨頭啃,它就已經很心滿意足了。即便是有事沒事要被隔壁院子裏那隻沒禮貌的大肥貓氣個半死,它也能忍得。
胡亥和楚意正商量著,餘光卻瞥見院外雲嬋扶著子高急吼吼地走進來。被扶著的那廝半散著頭發,衣冠未正,匆匆搭了件厚實的狐皮大氅就從隔壁趕來,不難看出剛剛從榻上爬起身的。見著胡亥和楚意,氣也不忙著喘就道,“還去甚麽驪山,朝中又有大事了。”
楚意忙叫雲嬋攙他坐下,他咳嗽著飲下半盞溫茶,平順了呼吸,才又接著蹙眉伸出來兩根指頭,“兩件事,一是方才章台那邊下朝後來的消息,前幾日有巨石從天而降,墜於東郡境內,砸死了當地幾個正在農作的百姓。天降巨石已是天方夜譚,聞所未聞,熟知那怪事上又隱隱刻了幾個字,引得聞訊趕來的官吏一見那些字,嚇得屁滾尿流,立馬將消息傳回了鹹陽。父皇剛剛病愈,得此消息,當朝又動了肝火,一頭栽了下去。”
“那上麵刻的甚麽?”胡亥尚未覺此事有多大驚小怪,輕描淡寫地問他提了提重點。
子高汗津津地緩緩道,“始皇帝死而地分。”
話音一落,胡亥冷不丁一挑眉,周遭的空氣猛然一滯,就連院中慌忙跑進來的彌離羅也急急頓住了腳步。
卻聽楚意一聲不輕不重地冷笑,這才打破了逐漸僵死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