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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休養(一)

  離開鹹陽宮來到城東胡亥的宅邸,楚意身上不力,卻也按捺不住心底那種逃出生天的解脫感。在胡亥和雲嬋的攙扶下從穩當的牛車上走下來,瞧著不大不小的門庭幹淨利落,前後三進的院子無不妥當,楚意見過靜說回去後就一直在屋裏養病,宮外宅邸的一切都是子高強撐著也不大硬朗的身子骨替胡亥收拾歸置出來的。


  前堂廳室都是按著秦國的風俗習慣擺設灑掃,後院除了胡亥楚意住的正屋,還額外收拾了左右兩邊的幾間客房分給了霍天信和公羊溪住,子高故意沒給雲嬋留屋子,他的宅子就在胡亥的宅子旁,隔著條睡不進人的小巷,不說雲嬋他們這些身手好的,就是楚意身子沒壞之前,也能輕而易舉地翻上翻下。


  還有愛吵愛鬧的燕離和彌離羅都被胡亥趕去了子高那邊,和燕離形影不離的伯兮也受了牽連,不得不去看著這倆不省心的。


  開府後本該接著開席設宴,但他們搬出來的時候並未聲張,胡亥也不想請些外人來家裏反倒攪了楚意好不容易得來的清靜,便是一番收拾停當,從子高那兒要來個手藝不錯的庖人,做了幾個尚可入口的小菜,一屋子人坐下來吃過便罷。


  不過即便設宴,願意上門應酬的,鹹陽城也未必尋得出五家人來。那嘴上說得與楚意多麽一見如故多麽喜愛欣賞的陽滋公主,自此便是問也不問一聲,再沒有過往來。楚意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人家這是早早將自己當作整治趙荇的一顆棋子,若非趙荇自己動了手,想必人家也會想盡法子來挑撥她與趙荇相鬥。到時候她們爭了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人家卻拔了眼中釘,還置身事外,幹幹淨淨地坐收漁翁之利。


  楚意是沒心思去和她們這些虛情假意的計較了,自與靜說說了最後的話,她便一直有些消沉。常常會想起從前在太官署的日子,她們都還沒陷進秦宮裏沼澤般的爾虞我詐裏,那時候雖然天天累得直不起腰,最起碼夜來就寢,並不必這麽提心吊膽。


  幸好除了那些各懷心思的人,如崔太醫這般膽小卻實誠厚道的,還是一得空就上門來給看楚意的狀況。


  一整個夏天如梭而去,轉眼入秋。身畔有胡亥日日相陪,彌離羅和公羊溪又常來和楚意說話解悶,好不容易算是有些寬慰,可她依舊常常蔫蔫的,話也不多,大多的時候都是一個人默默出發呆。


  愁緒從她眉間抹淡,落在眼角,成了歲月沉澱在她驚豔的韶華裏無聲的劃痕。


  至少崔太醫至今還能再叫她一聲“丫頭”,可看她成日提不起精神、藥石難進的模樣,不免焦心,“你和小公子兩個加在一起都不夠小老兒一個的歲數,都還是孩子,又何必再添一個進來?罷了罷了,權當是那孩子與你們小兩口緣分淺罷。”


  楚意勉強笑了笑,“怪不到緣分,也怪不到孩子身上,要怪就怪楚意是個沒福的。”


  “胡說!”崔太醫沒好氣地嗔了她一眼,指著前堂方向,胡亥正在那裏見過一同過來看他們小夫妻的於木亮,“跟了那樣的夫君,你這臭丫頭便是天下福氣最好的。”


  自打初夏他們搬出來後,秦王沒幾日就為著朝政,積勞成疾,驟然病倒。


  人活到他這個年紀,初初交心的那些人,如今隻剩下遠在宮外的李斯和於木亮,病下去之後,不說早已香消玉殞多年的愛妻,就連曾經最信愛的兒女也都不能在身畔侍奉,老去的帝王心中惆悵鬱結,病也不容易痊愈。


  崔太醫收拾好診器,攏袖和楚意慢慢說,“陛下尚在病中,卻依舊不廢政業,前兩日收了奉常底下太卜的奏報,乃是奏請陛下徹查當年陰陽家家主借長生不老之名在宮中招搖撞騙,迫害王嗣之事。”


  “迫害王嗣指的是?”楚意饒有興趣地一抬眼,借著雲嬋遞過來的手,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倚著。


  “還不是當初盧千行騙陛下拿小公子的血豢養長蟲之事給捅出來了。也不知這位新任太卜哪來的耳報,竟把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翻出來當堂上奏,害陛下下了好大的麵子。”崔太醫將路上聽於木亮說起的朝堂見聞都事無巨細地說了。


  楚意謹慎地沉吟了一番,“這樣隱晦的宮闈秘聞,除了扶蘇,昔日的鄭姬都無從知曉,他一個新上來的太卜從何打聽來的,莫不是有甚麽人故意要借他的口打甚麽別的主意罷?”


  “正是如此。朝政時局你是比小老兒要清楚的,陛下曾聚天下學士於鹹陽,以禮待之,然其中大有不服於秦,不臣於陛下者,陛下敬重他們是博學廣智的能人,多年來並不計較他們的悖逆嘲諷之舉。渴望總有一天自己的一片赤誠能夠改變他們對大秦收服四海之舉的想法,可是這樣一等便是數年。”崔太醫越說越氣,“那些人仗著比別人多讀幾卷書,又見陛下沒拿他們怎麽樣,竟是擅自倨傲起來,甚至有些不安分的,還妄圖動搖大秦內政來了。”


  “所以這位愣頭青的太卜就被背後的這些人利用,在陛下自己尚在自責錯信盧千行時一頭撞到槍口上,想看陛下惱羞成怒後,找這個直言不諱的太卜出氣,他們在借此做文章,坐實了陛下暴虐專斷的名聲?”楚意淡淡開口,瞧不出喜怒,“秦國這些年雖南征百越,北蕩胡羌,卻也有些急功近利,原就沒怎麽顧及到民生民本。威名揚了出去,可國內賦稅加重,徭役頻繁,前不久還有疫毒肆虐,百姓們早有怨聲,若此時君主的名聲再有損毀,就不知此時的秦國焉能承受得住接下來有可能出現的一係列連鎖打擊了。”


  “若是陛下再年輕個十歲,尚還有些希望,隻可惜陛下……”崔太醫苦苦笑了笑,“人嘛,生老病死乃是常事,就算是帝王也是肉體凡胎啊。”


  楚意問,“陛下是個甚麽主意?”


  “陛下自然是沒有動那個小太卜的,隻是再下了重令,繼續查抄國中那些坑蒙拐騙的術士以及陰陽家典籍。一經逮捕,直接坑殺。”崔太醫頓了頓,又小聲道,“明麵上是隻查陰陽家的,其實暗地裏陛下已召李丞相議定,諸子百家中除法家以外的學術言論一並查抄焚毀,算是給那些不聽話的學士們個警醒。”


  朝堂上的陰陽手段,楚意沒有多少興趣,“那話說回來,於常侍今日為何要隨先生一道上門?”


  “是陛下自己,覺得當初的事對不住小公子,但他一個大王,又是為父的,唯我獨尊了大半輩子,總不好讓他自己拉下臉來與小公子和解罷?所以於常侍聽說小老兒今日要來給你這丫頭看診,正好午後不當值,便私底下和小老兒一道過來了。”崔太醫歎了口氣,心中還是鬱鬱不忿,“但小老兒隻要一想起那時小公子月月要去給那條長蟲吸血,小小的人兒瘦得幾乎脫了相,小老兒心裏還是不好受,酸的很。即便是今日小公子說甚麽也不肯答應於常侍進宮瞧一瞧陛下,小老兒也覺得沒甚麽不妥。”


  自古以來都講究有一個父慈子孝,唯有做父母的慈愛,身為人子才得以孝順父母。可秦王室如何對待胡亥的,不需要楚意細細分說,大家都是長了眼睛的,自然看得最清楚明白。


  “先生放心罷,我家公子不會點頭的。”楚意看了看又在旁邊打起盹來的雲嬋,麵色平靜,口吻也雲淡風輕。


  待到夜裏,崔太醫和於木亮走了許久,雲嬋也回子高那邊睡去了。屋裏頭隻剩下楚意和胡亥兩個,他正瞧著外頭他和子高置辦的那些鋪子上送來的賬冊,楚意沐浴後換了寑衣走進來,順手替他多點了盞燈在案前,叫他看得更清晰些,免得花了眼睛。


  胡亥見她過來,便放下手裏的賬冊,習慣性地將她發涼的手拉過來揣在兜裏捂著,“今日崔太醫說你如何?”


  “與公羊姑娘進山采藥前說得差不了多少,我也沒認真記,左右藥是天天按時按量叫雲嬋盯著我吃呢。”楚意又往他身畔湊了湊,濕漉漉的長發正好能蹭到他肩膀。


  胡亥順勢將她摟在懷裏,垂眸下來,朝她輕輕打了個嗬欠,低聲道,“你好好養,何時大好了,何時去江東。”


  楚意依偎在他溫暖的臂彎裏,笑得雖淺卻是實打實發自內心的,“有公子這句話,我一定好好的。”頓了頓,她還是忍不住道,“今日崔太醫還和我說起許多朝堂上的事,我聽著有趣兒,不知公子可聽於常侍說了?”


  “他說他的,與我何幹?”胡亥冷淡道。


  “是啊,公子如今是有鋪麵產業傍身了,自是不屑於食官家俸祿,管朝堂閑事了。”楚意斜眼瞟了瞟他攤開在案上的賬冊,卻是一眼瞧出疑問來,“咦?這些仿佛不是公子之前給我瞧過的那幾家鋪子,公子和子高公子的生意難不成都做到外地去了?”


  胡亥不會瞞她,慢慢道,“這些都是阿嬤留給我的,待我打理明朗了便送還阿嬤家裏。”


  提到巴夫人,楚意就不再打算向他問起秦王之事,因為她到了這時才想起,他們父子隔著的何止是血蟒那一筆孽債。巴夫人之死雖最終歸結於盧千行和陰陽家,但秦王也並非全然無過。這才是二人之間,無法越過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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