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殺機(八)
此夜闔眼,楚意如何睡得安穩,半夜時分就發了高熱。胡亥再不肯信宮中任何人,忙讓雲嬋翻出宮去,冒險把崔太醫逼回來替她診治。
他守了她整整一夜,等她醒過來和他相見時,忽然覺得在這一夜裏,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忽然又老成了許多。他眉間撫不平的,是對她守護不周的愧意和自責。他把手邊的湯藥端了起來,讓她就著自己的手一點點喝了下去。
“崔太醫是不是又說我了?”楚意的嗓子啞得不成樣子,其實她在半夢半醒間也聽到了胡亥和崔太醫之間說了些甚麽,但聽得不是很清楚,隻能全憑自己猜測,“他是不是說我……我的身子更差了,以後很難……再有孩子了?”
饒是她冰雪聰明,也隻是塵埃落定後的聰明。胡亥貼過臉去與她額心相抵,“我不要孩子。”
楚意的眼淚浸潤了兩個人的臉頰,她似乎是到了這一刻才反應過來,自己和他剛剛失去了他們人生中的第一個孩子。她有些哽咽著,“他之前就在我肚子裏安安靜靜地躺著睡著,和他阿娘一般糊塗,對外界防不勝防的鉤心鬥角還一無所知呢……”
胡亥沒有回答,他們的十指緊緊相扣,他就這樣默不作聲地陪在她身邊。
鹹陽宮胡亥是不想再帶著楚意繼續在這裏麵耗下去了。眼看著死敵仇人都已不得善終,鹹陽宮也不算是太平之地,這裏無窮無盡的算計和經營讓人疲倦。他在鹹陽城外的宅邸已經修葺完工,隨時都可以搬進去居住。
而崔太醫和公羊溪分於兩頭,夜以繼日地忙碌了數十天終於鑽研出了針對疫毒的藥方,並在秦王的允準下廣泛地傳播下去,讓各處的醫者藥鋪都學著這個方子為疫毒患者抓藥治病。要緩解疫毒之難,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後宅鬧出這般動靜,秦王也不好怪罪胡亥從祭典上馬不停蹄地趕回去。就連一貫圓滑世故的趙高為著女兒用出這種下作手段也連忙寫下罪己書,為自己開脫撇清。趙荇按照楚意的意思被囚於葳蕤台高閣中,無窗無門,更除了送飯的聾啞老奴,再見不得任何一人。
她會在一片空蕩蕩的昏暗裏苟活,不知年歲,無人言語。她的名字既入不了帝家,更不得見於本家族譜。在蝕骨的寂寞裏,她需要獨自麵對自己散發著惡臭的靈魂。
至於盧千行,屍骨恐怕已經爛在亂葬崗了。
胡亥開府之日就定在了立夏當天,在此之前楚意已經能夠下地行走,隻是仍不得久站勞力。她強打起精神來清點好了要帶出宮的一應庫儲,讓雲嬋從外找來幾個手腳麻利且老實的人手幫忙打包成箱籠後,趁著午後再無他事,獨自領了雲嬋去太醫署最後見一見靜說。
自那日服下解毒丸被送回太醫署後,靜說就一直聽了楚意的話,安生地在其中靜養。楚意小產多日,驚動了在城外救濟病患的崔太醫和公羊溪,卻並沒有讓小小一個太醫署女使為之惶恐難安。楚意想著她自己也被趙荇打得一身皮肉傷,想要好好養一養,也是可以的。
可是她早也知會過太醫署的其他人,不許照看,不準探視,隻將她一個人丟在間幹淨的屋子裏自生自滅。
終於還是自己坐不住,親自來見了。楚意看著與自己平靜相對的溫婉女子,“你還是像我剛入宮那會兒見你時,寵辱不驚,十分沉得住氣。”
“我比你早些時候入宮,可比起你的聰明,本是吃過很多虧,才懂得在宮中生存的準則。”縱使落到了這般田地,靜說也依舊衣著幹淨,發髻整齊。楚意還以為自己護在羽翼下的是弱不禁風的雛鳥,原來人家才是翱翔天際的雄鷹。
“明哲保身,這的確是最基本不過的準則。”楚意讚成地點了點頭。
她笑著搖了搖頭,“其實不是。”
楚意抬眸盯了她好一會兒,“原來,我還真是從未看懂過你。”她忽覺自己的鼻尖泛起一陣濃濃的酸意,“靜說,你瞞得我好苦啊。”
這一字一句脫口而出時,她的心都在滴著血。趙荇之所以能夠擺出這麽大的一個迷魂陣來對付楚意,前提正是因為有人把楚意有孕之事透露給了趙荇,卻將當事人瞞得嚴嚴實實,這樣才叫趙荇動了念頭。這件事上,楚意或許能夠理解趙荇,但她輾轉反側,夜不能寐,還是不能夠理解被她視為親人般的靜說,有朝一日會和別人一塊聯起手來算計她。
“你還記得張盈麽?很早以前,她就悄悄找過我,要我替她做事,幫她盯著你。我答應過。”靜說不疾不徐地說著,就像在和自己的多年老友互訴心事,“因為我知道了她的故事。而我和她一樣,曾經在最落魄最淒慘的時候被一個像光一般美好的人拉了出來。那時我剛剛經曆了家破人亡,從富貴人家的嫡女一朝淪為最末等下賤的宮婢。啊,對,我並不是甚麽富貴人家的家生子,相反我也是豐衣足食養大的嬌氣娘子。我最初,騙了你和樂雎那個傻丫頭。”
楚意低頭沉默著,聽她的嗓音溫潤如昨,“嬌生慣養的孩子一朝進了宮總是要比讓人受更多委屈的。我運氣不太好,不止是要受委屈,還差點被一個自以為和她很要好的朋友害死。她不想在少府做苦役,一輩子再沒指望,她跟我說想去內宮伺候貴人,因為那裏的差事又體麵又輕鬆。後來有一天她想到了進內宮的法子,叫我代她值夜,我答應了。可第二天她哭著跑回來,也不許我多問半句。沒過多久就有內宮裏的人氣勢洶洶地衝進少府,說要找一個昨夜膽敢勾引公子的婢女。”
“她將你推出去頂罪了?”
靜說點點頭,“她堅稱昨夜值夜之人是她,偷偷溜入內宮的是我。值夜案上落的是她的名字,我百口莫辯,險些被人拉出去打死。萬幸的是,那個人救了我,在我生死一線之時出現,像降臨世間的神祗,我的救世主。”
“那個人是誰?”
“他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就此發誓,至死對他效忠,他的刀指向何方,我就衝向何方。這宮闈之中,我不再相信朋友,感情,但我隻相信他,”靜說的眼底是楚意心寒徹骨的疏離,最後堅守的一線溫柔也不是留給楚意的,“還有我自己的忠心。”
聽完她的話,楚意用力閉了閉眼,剜心之痛不過如此,“所以,你從始至終也沒相信過我?那就讓我聽聽,你背著我都做了甚麽?”
“樂雎和太官署的大家,不是鄭夫人或者扶蘇公子下的手。”靜說深吸了一口氣,在楚意震驚又無措的目光裏坦然說道,“也不是趙女公子。是我將樂雎替你和王簌小君傳信之事上報給我的主子,被樂雎知道了。”
“然後你們就一不做二不休,假借扶蘇和羋蘭的意思,對太官署放了火?!”楚意不敢相信地狠狠瞪著靜說,低聲質問,“你當那些是甚麽,那是上百條人命啊!馮中官,夏庖人,樂雎之前哪一個不是用心待你的!你怎麽下得了手!”
靜說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卻被死死咬著嘴唇忍住,“要他們死的不是我,可是她們要是不死,主子的身份就會暴露!他所有的盤算就落空了!”她用力低下頭,“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
“還有呢?”楚意攥緊了拳頭,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靜說緩了緩,才又重新抬起臉來,“你這麽聰明,應該也猜到了罷?”
楚意拍了拍桌案,“我要聽你親口說。”
“好,可我做得太多了,有很多我自己都記不清了。唯獨還記得些的,是在你從琅琊回來算計了扶蘇公子之後,我主子一得到消息,就叫我立馬去告訴了小公孫。子簷,是聽了我的話,才與你離心,怨你至深。”
不錯,其實楚意早就猜到了,在之前每一次所有矛頭又都指向她的時候,回回她都懸崖勒馬,不再加深對她的懷疑。因為她不敢,因為她怕疼。就像是身上潰爛已久的瘡疤,狠不下心將其連根拔起的人,必然要為此付出代價。
可她為此付出的,不僅僅隻是她那未出世的孩子。她的眼淚在這一刻戛然而止,她最後一次看向靜說,“你背後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他的目的到底是甚麽?”
“我不能說,更不會說。”靜說笑得比她手裏把玩著的匕首還要坦蕩,“我這輩子罪孽深重,直接間接地害了很多人,但我不後悔,我對不起所有人,但我應該算是對得起我覺得值得的人了。”
話音剛落的一刹那,她驟然當胸引刃,沒等楚意及時反應,那把匕首已經深深沒入她的胸腔,鮮血猛地染紅了她纖塵不染的衣裳。楚意嚇慌了神,她雖恨她,卻始終沒下定決心要她的命,更沒料到她會用這樣決絕幹脆的方式,來和自己做了斷。
楚意手中無措地撲過去抱住了她,卻隻留下了她最後一句輕飄飄的警告,“小心…小心,那條毒蛇就在你,你身邊,一直,一直…都在……”
屋外風驟輕狂,落花滿地,今日萬裏無雲亦無晴,楚意親手埋葬了她在鹹陽宮裏,最後的一位故人。
她翻開她寥寥無幾的遺物,不過是幾簽藥方,幾件舊衣,幾卷醫書。她是個勤學的,書卷上尚留著許多她閱讀時隨手寫下的筆記。
其中有兩段,還特意用朱筆圈點,楚意一眼看過去,隻覺得其中“紫蘇”、“砂仁”兩味藥十分熟悉。她想了許久,終於想起原是在她曾給自己開下的藥方上有個痕跡。
據醫書所記,紫蘇,砂仁之效不外乎別的,正是安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