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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殺機(六)

  汗水濕透了楚意身下的褥子,小腹上抽痛雖有漸漸消退之勢,卻也幾乎叫她昏死過去。她唯有緊緊抓著雲嬋的手,眼淚不爭氣地從眼眶裏滾出來,穿過她淩亂的頭發在枕邊暈開。


  宮裏匆匆忙忙被叫過來的穩婆丟開最後一塊沾滿血漬的巾帕,大汗淋漓地直起腰,走到殿外等候的嚴夫人和陽茲公主跟前愛莫能助地搖了搖頭,“如夫人叫老奴時就已見了大紅,現下雖止住了血,但也……不成了。”


  陽茲公主聞言,又氣又急,直直撞進去,捶胸頓足地伏在楚意身邊責怪道,“你是怎生回事,自己有了身孕這麽久都不知道的麽?平常看起來機靈得很,怎麽關鍵時候竟犯了這麽大的糊塗,唉!你你你,你要我怎麽說你才好!”


  楚意痛得說不出話,她不知自己現在該有甚麽樣的情緒。悲痛,憤怒,怨恨?不不,她心底放眼望去,盡是茫然。她壓根不知道那個小東西曾經是如何鑽進自己肚子裏,如今又是如何就這樣化作一灘血水,離她而去的。她竟然毫無察覺地做了人家這麽長時間的母親,卻連帶他到這人世間看一遭的機會都來不及擁有?


  嚴夫人也隨後走了進來,比起趙荇她向來還是看楚意順眼些,更是在旁冷眼瞧著她們妻妾之間鬥了這麽長久,看到楚意這樣,不免動了惻隱之心,“罷了,就當是你們母子沒緣分罷,到底胡亥公子最是鍾意你,好好休養,孩子總會有的。”


  “是啊,幺弟呢,幺弟怎麽還沒回來?他的後宅出了這麽大的事,他還有心思在外麵忙著祭祀麽?”陽茲公主急得團團轉。


  楚意一聽到胡亥的名字,灰暗的眸子登時升起一星光亮,“不,不要……不要告訴他。”


  她的氣息細如蚊蠅,卻還是讓滿室女眷一一聽見,陽茲公主以為她是在擔心胡亥知道後會對她大發雷霆,正要出言安慰,卻聽門外又有小太監急吼吼地前來通傳,“夫人,不好了!葳蕤台那邊也亂起來了!說是那裏頭的主子喝了如夫人親手烹煮的茶,沒多久也腹痛難忍,此刻怕是…也…也……”


  陽茲公主怒發衝冠地吼起來,“虞姬不知道自己有身子所以未曾留心就罷了,她那邊小心謹慎養了才幾日就出了事!還要賴在虞姬頭上,說出去誰信!”


  “甚麽茶水,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嚴夫人瞧著自己治下的後宮為他一家妻妾鬧得這般不得安寧,委實頭疼不已,卻又不能坐視不管,“快去請了葳蕤台管事的,待我細細將情況盤問下來。”


  楚意身上的痛還未徹底消散,她隻覺得自己像是遊離在生死邊緣的一縷幽魂,稍有半點風吹草動,即刻就會灰飛煙滅。她越來越聽不清嚴姬和陽茲公主一驚一乍的張羅,眼前的光彩也在逐漸模糊,她不敢就這樣睡過去,唯有死死地攥緊了雲嬋的手,竭力維持著最後一抹清醒。


  直到,她聽到了那個經久未聞的嗓音,沉沉怒喝著,“不必了,趙荇在此。”


  胡亥提著趙荇的衣領粗魯地將她丟進了殿內,形如丟棄一件醃臢之物。他一進門就瞧見了榻上氣若遊絲的楚意,那是他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神態眼神,迷茫地輕輕朝他看過來,慘白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淒艾無助。他隻覺著自己的心都快疼碎了,堂堂七尺男兒,在旁人眼裏最是清冷無情的人,竟沒差點當著一室婦人的麵摟著奄奄一息的妻子落下淚來。


  “公子回來了,外麵,外麵怎麽辦?”楚意無力地望著火急火燎趕回來的人,勉強自己好歹擠出一絲笑容,“我沒事,公子不要太擔心了,抓盧千行要緊。”


  胡亥又恨又心疼,卻又舍不得發難於她,隻好轉而對著旁人,咬著牙低吼,“把人拖進來!”


  嚴夫人和陽茲公主還從沒見過胡亥如此震怒,都被他陰沉沉的臉色唬得不敢多言,照著他的意思命人把早也嚇得花容失色的趙荇帶進了內閣中。一直未有動作的雲嬋見了她,突然像是瘋魔一般地撲上去,揪住她的頭發,磕磕巴巴地大聲質問,“那杯茶,是,是你自己沒喝,又讓她喝了,你為甚麽要說謊騙人!”


  趙荇被她沒輕沒重的手揪掉了大把頭發,她刻意抹白了裝病的臉看上去猙獰而詭異,她瑟瑟發抖地環顧了一周,在場之人無不對她怒目而視,就連她眼前高高在上的意中人,也正為了別的女子,恨不得將她扒皮拆骨,生吞活剝。


  陽茲公主打量了一下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嗬嗬冷笑了兩聲,“不是懷了身孕麽,不是也喝了有毒的茶小產了麽?我怎麽瞧著不像呢?”


  胡亥陰測測地一眼橫過去,“我從未踏進葳蕤台半步,你哪來的肚子?”


  “在宮裏假孕爭寵,還企圖借此陷害她人的人後來都是甚麽下場,趙氏你從前就常在宮中走動,不會不知道罷?”嚴夫人不溫不火地說著,忍不住看了看胡亥懷中虛弱得不像話的楚意,才又接著道,“胡亥,這事兒雖出在宮禁之內,但到底還是你自己後宅裏的事,我非爾生母,雖有後宮之權卻也鞭長莫及,處置之權還是在你自己手中。”


  她這番話圓滑得滴水不漏,先是敲打過趙荇,全了後宮主權人的情麵,卻忌憚著趙荇背後睚眥必報的趙高,於是就又這般不動聲色把處置權交還到了胡亥手中,無論胡亥等會兒會有甚麽處置,她都是擔不上幹係的。楚意這才後知後覺地從疼痛中回過神來,重新恢複了思考的能力。


  可她思來想去,再如何顧全大局,她都再不能容忍自己對這個看起來少不更事的少女還尚存憐憫。她恨得兩眼冒紅,竭力質問,“想我當初看你年幼不懂事,又可憐你待我家公子一番癡情,即便你屢次三番要害我,我都沒真和你計較,你可知道若之前哪一次我與你用心為難,你早就死了千次百次了!可我當真沒想到,沒想到你的心思居然惡毒到了如此境地!”


  “你說得好聽,把自己說得像株出水蓮花似的潔白無瑕,仁慈善良!這裏有誰的心思毒得過你!”趙荇終於吭了聲,歇斯底裏地反駁楚意,“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踩著我在夫君麵前扮良善扮好人?你以為我布了這麽一個局,兜了這麽大個圈子,都是給你裝可憐裝柔弱的麽?隻滅了你肚子裏的野種,沒要你的命,你就該謝謝我手下留情了!”


  楚意氣得幾欲暈厥,胡亥恨趙荇入骨,再不說二話,起身拔劍欲直接將其斬首,卻再次被楚意死命攔了下來,“她的血,隻會辱沒太阿的劍鋒。”她說著,兀自從榻上顫巍巍地撐起身子,“要她死,也別死在光明台裏,髒了咱們的地方!”


  趙荇不知從哪生出的一股子愚蠢的勇敢,“我阿耶可是陛下最信重的中車府令!你們誰敢動我一下!誰敢殺我!”


  陽滋公主聽她出言狂悖,當即拍案而起,“怎的殺你不成?你謀害帝家王嗣,今日將你碎屍萬段都是輕的!你老子就是有再大的權勢,也逆不過我父皇是真龍天子,大秦之主!”


  那趙荇這般言論,無疑是把自己最後的底牌也都輸了個精光,嚴夫人也再不畏懼趙高會借此對自己和她母家有所掣肘,旋即下令,“來人,去葳蕤台把相幹的宮人一並投入永巷獄,嚴刑拷打,必要將事情的起因經過問個清楚明白,待陛下回來也好有個交代。趙氏涉嫌殘害帝家子嗣,更兼假孕騙恩等欺君之罪,即刻杖殺庭下,屍首發還母家!”


  瞧著嚴夫人平素溫吞敦厚,發起話來也是氣勢十足,絲毫不遜當年威懾內宮的羋蘭。趙荇被幾個太監進門來擒住,仍是不肯就此罷休,“夫君,夫君,妾是你的妻子啊!就算做錯了事,你就這般不顧情麵麽!妾知錯了!知錯了!”


  “我何時娶過你?”胡亥漠然瞥了她一眼,便來扶著楚意躺下。


  趙荇被這句話打了個措手不及,無疑是愣在那裏得半晌功夫才醒過神來,憤憤尖叫起來,“胡亥!你這個薄情寡義的負心人!我為了你甚麽都敢做,你卻這麽對我!胡亥!你負我!你負我!”


  胡亥卻斷不再理會,隻管牢牢護著懷中的楚意。趙荇究竟會是個甚麽死狀,能不能親手殺死她,他都不在意,他眼下目光短淺的很,隻要楚意能夠安然無恙就好。


  楚意還是有些手足無措,她這一天度過得相當混亂,好像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在天翻地覆,她突然誰也不認識了,唯獨剩下這個緊緊和她相依相偎的少年,能帶給她一如既往的心安。


  她靜靜靠著胡亥的胸膛,耳邊全是他沉著有力的心跳,她心裏極是安定,可手碰到忽然平坦下去的小腹,一股子莫名的悵然從心底再次湧了上來。不到今日,她從未想到那裏曾有一個幼小的生命來過。


  她隻覺得自己是木然的,任何情緒都不足以表達她此時的心境。


  冷不丁聽到門外還沒幾下的棍棒聲突兀地停下,接踵而來的就是一陣令人驚慌的騷動。院子裏不斷傳來慘叫聲和呼救聲,陽滋公主和嚴夫人又驚又疑,胡亥連忙將楚意交托於雲嬋照管,自己提劍走出去一看究竟。


  他才一出門,便見那個半張臉被燒毀的少年長生背負被打得半死不活的趙荇,正揮舞著手中的劍刃,從光明台裏殺了出去。他那帶著嗜血殺意的眼神是那般熟悉,他的劍招攻勢也毫無新意。


  更是他手中那把凶厲的殘劍,立時讓胡亥暴喝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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