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殺機(三)
關於信任,從前都是楚意一遍又一遍向胡亥確認,如今風水輪流轉,竟然也有他為之方寸大亂的時候。楚意替他重新將帶了傷的左臂裝回袖子裏,便獨攬過巴夫人的果盤,自顧自地邊吃邊聽他道明原委。
他說得言簡意賅,既而要從他去崔太醫的藥廬裏看崔太醫說起。崔太醫日日與疫毒患者打交道,不難摸不出頭緒,他去時這閑不住的孤寡老頭兒即便是病得咳喘不止,也還是撐著身子坐在爐子邊鑽研藥方。對症之藥他已想出了七七八八,隻差幾味藥性猛烈的還在斟酌用藥。
他是聲名在外的帝家醫者,如今孤身離了宮禁,身邊也沒些妥當的人保護。胡亥唯恐他會被盧千行等賊人盯上,於是便與他商量著即使病好也繼續躲在家中裝作尚未痊愈,更沒有研究出藥方,先保住性命,再說後話。而後胡亥有著手請了些護院放在崔太醫的醫廬附近暗中看護,張羅完事後天都黑了。
他記著出門前楚意的囑托,趕在店鋪打烊之前去到城東,買好她要的甘蜜丸,原是打算盡快趕回去陪她用晚膳。誰想經過外宮空曠的甬道時,忽然殺出來幾個身法不俗的刺客,不僅嘴上喊著向他討債,使得功夫招式竟也是陰陽家那套難纏的路數。
若論單打獨鬥,他們哪有一個會是胡亥的對手,但他們打定主意要合攻,胡亥雙拳難敵四手,一時被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又遲遲等不到衛兵支援,煩躁之下,自然也不願意顧忌身處何方,索性大開殺戒,將那一窩宵小悉數解決。
就在最後一個刺客應聲倒地後,他忽然發覺方才不慎被他們誰的兵刃刺傷了左臂。未防那廝陰險狡詐,在劍上淬了毒,還沒多久他便感到左臂上有一陣一陣的潰痛襲來。幸好他隨身帶著公羊溪配好的解毒丸,暫能壓製毒性。
他不願又拖了莫名其妙的傷口回去叫楚意見了心疼,本打算先去太醫署抓個太醫解毒療傷後再慢慢回去。不想這時迎麵遇上了趙荇帶著她那個小護衛長生,火急火燎地趕過來。
“外宮之地,她一介內宮命婦好端端地去那裏做甚麽?”楚意吐了果核出來,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
當時胡亥也有此疑慮,卻聽趙荇殷切地辯解,“妾午後聽說夫君出門,天黑時見有些起風,擔心虞姬姊姊粗心,出門前忘記給夫君多拿件衣裳,所以特意取了件外衣,在此迎候。夫君這是怎麽了,難道出門在外遇到歹人了不成?”
“無事。”胡亥不耐煩地避開了她伸過來的手,就要繞開她往前走,她也不為他這般輕慢而惱怒,繼續殷勤地追上去,說的話倒也得體,“妾知道夫君是好強之人,定然不想這樣帶著、傷灰頭土臉地回去見虞姬姊姊,要不然夫君先去妾的葳蕤台歇歇腳,妾讓人替夫君請太醫過來給夫君包紮好了,換身衣裳,再回虞姬姊姊那兒不遲。”
胡亥雖不通內宅女眷的爭鬥手段,但尚有慣會識人的毒辣眼光,不等楚意點撥,就說,“她這般巴巴地湊上來,當我看不出來之前那幾個刺客是她的傑作麽?”
楚意亦點頭,“倒也難為她,為了這出戲,支開那條道上的禁軍守衛,又不知道從哪裏搜來了這些人,連公子也覺得難纏。”
不過趙荇仿佛並不知道這出把戲被自己玩得漏洞百出,當即依舊我行我素地將就著演下去,直接在夜風口上可憐兮兮地跪了下來,“夫君,你知道荇兒是輕易不求人的,可到了如今,也不是荇兒要脅迫夫君甚麽,實在是,實在是荇兒山窮水盡,就快沒法在這帝家立足了。”
她說著說著,竟又抽噎著落下了淚,“還請夫君看在荇兒對夫君癡心多年的份上,給荇兒一條活路罷。今日不管怎樣,求夫君隨荇兒回一次葳蕤台罷。其他不用夫君做甚麽,隻要這一晚,您好生歇在葳蕤台,就是要荇兒徹夜跪地為夫君守夜,荇兒也別無二話。隻要,隻要別讓荇兒繼續被宮人笑話是個,是個有名無實的偽妻……”
胡亥雖服下解毒丸,但唯恐誤了救治時機,也不敢多有拖延,二話不說便掙開了她拽著自己袍角的手,也不管她在背後哭得有多哀戚可憐,隻管大步而去。他去了太醫署後,正好遇上靜說也在當值,靜說薦了個姓劉的太醫過來替他看傷,自己卻嚇得溜之大吉,片刻都不敢多留。
幸好那刺客所用不過平常毒藥,劉太醫戰戰兢兢地替他清淨毒血,再行敷藥包紮,倒也不費事。隻是不知那夜太醫署裏點了甚麽香,合著淡雅清新的藥氣,竟讓素來警覺的他也忽然卸了心防,一闔眼就在太醫署裏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所以,這甘蜜丸?”楚意順口問了句。
“這不是我買的。”胡亥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落在太醫署了。”
楚意不尷不尬地撚著一粒甘蜜丸,胃裏忽覺泛酸,忙丟開去,別過臉幹嘔不止。等她細細回想了一遍晨間琥珀來時和自己說的那兩句話,才發覺原是自己多心,讓趙荇歪打正著。
趙荇應當是昨夜看見了胡亥手裏的東西,特意馬不停蹄地去準備了一模一樣的,有這麽個隻出自宮外的物證,就是胡亥回來想和楚意解釋,楚意多疑多思,必然與他有一場爭執。而事態遠不是她預期的那般複雜,她也誤打誤撞地真惹了楚意誤會。
“怪不得,我吃了不少,也沒覺著是從前吃過的味道。”楚意沒好氣地將那果盤往邊上推了推,心道好險,差點就著了趙荇的道了,“她的心思還真是不一般的縝密。”
是了,趙荇這回統共想全了兩步。第一步,支開外宮守衛,命人假扮刺客傷及胡亥,緊接著帶人跑來惺惺作態一番,如果胡亥在這裏就被她說動,隨她回了葳蕤台,那便皆大歡喜。可她也算到了胡亥不是個輕易就心軟的,於是就有了第二步。後來楚意問過靜說,那夜的確隻有她和那個劉太醫當值,她也說太醫署中多有太醫要靠著氣味分辨藥材的好壞,所以從不點香。可第二天胡亥走後,她又在角落裏掃出了些香灰,聞著味兒卻是安神香一類。
反正左算右算,趙荇就是算計著這一夜不叫胡亥回光明台,第二天就趕在他醒來之前,散出他昨夜人在葳蕤台的消息,一則將自己之前丟了到處都是的臉麵找回來,二則更叫楚意因此誤會胡亥,他們二人就是沒有為此大吵大鬧,也該有了嫌隙。
不過楚意想著,她費了這麽一番功夫,絕不隻有這麽簡單,在這兩則背後一定還藏了更深的謀算。她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公子,趙女公子不過二八年級,年輕氣盛,單憑她一個人,鐵定想不了這麽周密,定然有人在背後相助於她。”
胡亥眼中露出幾分,“趙高在外,難不成還要幫著出嫁的女兒算計內宅之事?”
“隻怕不是趙高,而另有其人,且此人亦在宮中。”楚意徐徐與他剖析,“如今住在宮裏頭的,除了各殿夫人,尚有幾位還未開府出去的公子和待字閨中的公主。公主便罷,其他公子們更是與咱們無冤無仇,楚意最擔心的還是那些膝下有子的夫人們,動了甚麽不該動的心思,趙女公子反倒叫人利用了。”
見胡亥沒有插話,楚意便又接著道,“陛下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自然會有人惦記上空懸的儲位。鄭姬獲罪,扶蘇被貶,在那些人眼裏,現唯公子是最有可能登上儲位的人選。從之前子簷被算計隨父北上,就已經開始了。”
將子簷從胡亥和楚意身邊攆走,有兩個好處,一是斷了扶蘇借子重博陛下歡心,再回鹹陽,二也算是除了胡亥成為儲君的一層助力。那幕後之人像是極其了解楚意的心思,瞧準了她會懷疑到趙高身上,卻又再摸不著證據,從而不了了之。
可如今那廝再度出手,躲在趙荇背後又究竟有怎樣的圖謀,楚意實在不得而知。眼前原本一覽無餘的道路上忽然迷霧四起,她能聽到藏在迷霧背後的殺聲怒吼,卻無法知曉前方到底是怎樣險境,回頭也是無路可退。
“不如,咱們將計就計。”麵對未知的劫難,楚意從未想過後退,“眼下離小滿大祭隻有一個多月了,拿下盧千行要緊。咱們幹脆就順了那起子人的心,免得他們又想出新的毒計,到時咱們分身乏術就不好了。”
胡亥想了想,也點頭讚同,“腹背受敵,也隻能如此了。”
楚意瞧他又不自覺地擰起一雙劍鋒般的眉,不由伸出手去替他輕輕撫平,“千難萬難,總歸是公子和我一心,不愁過不去。”
她與他促膝坐在屋中,他將她的手牽握在自己的手中,輕輕抵在唇邊,“那無論以後發生甚麽,我都信你,你也要信我。”
“好。”
他眼睛裏的緊張全是她,她知道,唯有她知道。
這一路走來,他們吃了太多次不能相互信任的虧,慶幸的是,每一次到最後,他們依然緊緊抓著彼此的手,誓死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