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殺機(一)
是夜,窗外夜色深濃,銀白的月光與地上婆娑的樹影挨在一塊說著悄悄話,說得興起時樹兒影還不住地沙沙發笑。楚意翻來覆去快兩個時辰,白日靜說走後,她就倒頭睡下,一直睡到了晚膳時分才肯起來。到了正經睡覺的時辰卻反過來精神抖擻,眼睛閉也閉不上。
終於,她按耐不住輕輕坐了起來,躡手躡腳掀開被腳,就要從榻尾繞過睡在外側的胡亥下去。誰料她剛一扭身子,就聽那雙目緊閉的少年薄唇輕啟,“還睡不著?”
楚意窘得耳朵燙了燙,轉頭時正好對上他那雙澄澈深邃的眸子,坐在那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頭,“我,我有些……餓……”
不怪她這話說得沒底氣,畢竟一頓晚膳吃完整盞蛋羹,半盤大蝦,兩隻小鵪鶉時,胡亥和雲嬋都在旁眼睜睜看著,這會兒他眯著眼瞧她的眼神就仿佛是在無聲地跟她重數一遍,最終無可奈何地爬了起來,“等著。”
說罷,他已然披了外衣,隨意攏了攏濃黑的發,點燈推門,往小廚房的方向走。楚意心裏甜滋滋的,不忘笑嘻嘻地從幔帳裏探出個頭,小聲追補了句,“湯麵就好,千萬別錯加了糖。”
既然已起了身,胡亥怎能叫一碗湯麵就將她打發了。他這些時日為了防著她進廚房瞎倒騰,自己倒是越發嫻熟,雖比不上太官署裏掌勺的大庖人們,但隨意還是能有幾道拿得出手的家常小菜來的。不消兩刻鍾,就有兩道楚意平素愛吃的湯羹端了回來,其中一盞中特地放了他們都喜歡吃的鬆菌幹,濃鬱的鮮味兒在門口時就飄得屋裏到處都是,楚意忙不迭從內閣裏點了燈出來。
可她手中的湯匙剛一靠近那碗放了鬆菌幹的熱湯時,忽覺鮮味又重又衝,沒得叫她胃裏冷不防翻江倒海,還未享受到半口美味佳肴,就歪頭幹嘔了起來。胡亥從未見過如此陣仗,急把那碗鮮物推開,“我去找太醫。”
楚意慌忙將他死死拽住,小聲急道,“可不能,我也是要麵子的呀,公子這樣慌慌張張地拽了太醫來,豈不是要闔宮上下明早起來的時候都知道我大半夜不睡覺,還起來偷吃夜宵呀?”
胡亥頓了頓,“我沒慌。”耐心坐回她身邊,磨著後槽牙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趙荇到處讓人編排你時不要麵子,拽著你在宮道上扯成一團時不要麵子,現在倒知道要麵子了?”
中衣袖子雖掩住唇角的笑,她卻已腆著臉笑彎了一對桃花豔眸,“難不成要叫外麵的人說公子養了個慣會好吃懶做的豬崽兒啊?”說著,她已換了另一碗沒有鬆菌幹的來吃,“大概就是靜說所言,新換的湯藥用藥不好的緣故。就別為著這麽芝麻綠豆的事兒去把靜說煩起來了,她白日裏又要幹活兒又要看醫書,辛苦極了,讓她好好歇著罷。”
胡亥張了張口,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轉而不動聲色地掩飾過去,“快用罷。”
酒足飯飽,睡意來襲,楚意有幾分唾棄這樣貪享安逸的自己。她在夢裏久違地見到了亡故的父母,阿娘倚在阿爹身邊,遠遠地看著她笑意恬淡。他們的臉上仍然布滿猙獰的暗紫紋路,在安靜寧和裏摻雜了說不出的詭異,叫人不寒而栗。
楚意睡得不太安穩,翌日晨起時又全然記不起夢到了甚麽,隻是隱隱有種不安在心底作祟。可平日裏卻是極其清靜的,除了一直尋不到盧千行的行跡,她倒是再找不出別的叫她心神難安的事來。
三月中,經治多日的時疫之急仍不見緩解,反而變本加厲,鹹陽城緊閉城門,無令者不得出入。病氣綿延,百姓怨聲載道,秦王盛怒之下,一日連斬三名眼高於頂而陽奉陰違,不肯用心救治平民的太醫。崔太醫雖膽小怕事,但尚保一顆醫者仁心,為著治病救人反倒將自己累垮了,幸免於難不說,還反受了嘉獎。
太醫署上下無不人心惶惶,唯恐辦事不力,下一個遭難的就是自己。靜說本來約好隔日來給楚意請脈,也隻能作罷。
子高那裏向來是消息最快的,一有情況便尋上門來,找胡亥商議,“這疫毒偏偏是在陰陽家獲罪之後不久鬧起來,尋常醫者束手無策,百姓們便開始寄望神明,我的探子匯報,那些村落裏已經出了不少‘活神仙’,四處開壇作法呢。”
“有效麽?”胡亥將看完的信絹轉手遞給楚意。
“要是沒鬧出大動靜,我何必來同你囉嗦。”子高無奈失笑,卻越來越笑不出來,“記得咱們上回叫人調虎離山,留了弟妹一個人在宮裏叫人欺負麽?今下思量,卻是越想越覺這潭水太深了。”
楚意放下手裏的信絹,緩緩抬起頭,“公子您的意思是,那盧千行又與趙高有了甚麽勾結?”甚麽疫毒泛濫,甚麽調虎離山,還有甚麽趙荇大鬧光明台,全都是假象,原來那廝到了這般人人喊打的田地,還是不肯死心,繼續打著楚劍秦鏡的主意,“兩個狼子野心又都心術不正的人能碰到一起去,也是不無可能的。”
胡亥已有了周詳的思慮,“叫你的人放出消息,我會盡快把那家夥想要的東西送出宮。”
“盡快?”楚意明白他所想,卻有仍疑處,“即便是要引蛇出洞,如今城門都被封著,沒有陛下手令,如何出城去?”
胡亥道,“下月小滿,無論是為著這次時疫之難,還是祖製,陛下都要親臨渭水下畤祭祀炎帝,到時諸公子隨行,我自在其列。”
“炎帝既藥祖,想來父皇也正盤算著從此以安民心罷。”子高讚成地點著頭,又忍不住打趣了句,“想起兩年前上林苑那場驚心動魄的動靜,也是碰上了小滿大祭。聽凰娘同我說,弟妹好膽量,槍林箭雨裏,一馬當先領著百戲園眾人逃出生天。”
楚意看了一眼斂眸不語的雲嬋,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當時不知天高地厚罷了,現在想來還真是後怕,要事沒有雲嬋緊跟在楚意左右,恐怕今日就沒命坐在這裏聽二位公子說話了。”
胡亥全然未從她的口吻裏聽出害怕的意思,蹙眉哼了一聲,“你也知道?”
子高見怕了他兩人明裏暗裏的唇槍舌劍,趕在楚意正要還擊的當口,將話頭截在自己手裏,“崔太醫這幾日病著,被挪回了城中他自己的醫廬裏,你們倆午後要是無事,不如隨我一道去瞧瞧他,順道問問疫症的情形?”
楚意覺著不妥,“公子身子經不住病氣,還是由楚意和我家公子前去就好。”
胡亥橫了她一眼,“他經不住,你就經得住了?”
楚意被噎得語塞半天,讓在旁看熱鬧的子高笑得咳嗽不止,險些就岔了氣。她不想讓胡亥為自己擔心,隻能笑著作罷。
等到臨出門前,楚意似是想起甚麽般忽然叫住了胡亥,“記得城東姓陳的人家做的甘蜜丸最是酸甜可口,從前我和子簷都喜歡吃的,公子既然要出去,可否順手替我捎回來些?”
她平素並不是個饞嘴的,隻是這會兒突發奇想,忽然之間就極其想念那般酸酸甜甜的滋味兒。胡亥也未說甚麽,點頭應了就隨子高一同從光明台的正門出去了。
胡亥這一趟出去,入了夜都未見回來。子高過來陪著楚意雲嬋用過晚膳,又說了會兒話,直到夜深,四處宮門都要下鑰才踏著夜色,依依不舍地別了雲嬋回他自己的住處。楚意想著胡亥大概是和崔太醫商議要事時忘了時辰,誤了宮門落鎖的時機,便也沒有深究,加上身上實在懶得很,未到尋常就寢的時辰就提前和雲嬋熄燈睡覺了。
她這一夜還是睡得不夠安穩,連著三個噩夢,受足了驚嚇卻又被夢魘住,到了第二天清晨才掙紮著醒過來。醒來時隻覺周身大汗淋漓,她自以為是長久未發作的魘症在她的身體裏重又有了東山再起的跡象,正想借此讓胡亥將靜說請來說話。
卻是一翻身,摸到了空空冰涼的枕畔。楚意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胡亥睡的那一側枕被齊整,涼颼颼的,全無人躺過的痕跡和溫度。她心中奇怪,趿拉著鞋子從寢殿裏繞出來,剛好碰見也起身不久的雲嬋,“公子一直沒回來過麽?”
雲嬋愣愣地搖了搖頭。
楚意也沒放在心上,“先等太官署傳早膳罷,到那時還沒回來,咱們再去問子高公子要人。”
她正這樣半玩笑著和雲嬋說話,忽聞院門外有輕輕徐徐地叩門聲,等她們半信半疑地將門拉開了半條縫,門縫裏笑吟吟的,卻是趙荇的陪嫁侍女琥珀,“如夫人安好,奴婢是奉我家小君之命來給夫人送東西的。”
說著,她已將一個布囊塞到了楚意手中,未等她說話,又自顧自地接著說,“我家小君還讓奴婢來跟如夫人您說,昨夜公子吃醉了酒,就在葳蕤台歇下了,還請如夫人不要掛心,待會兒用過早膳,公子自會回來。”
楚意抱著她懷裏封好的甘蜜丸布囊,應了聲,“好。”
周遭一片寂靜無聲,她的耳朵裏隻能聽見自己的聲音,木訥茫然,啞在嗓子裏,像一聲不上不下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