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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製衡(一)

  日子平靜下來,卻追不上時光飛快的步調,楚意隻覺得這種平平淡淡,再沒甚麽事發生的舒心時日,總是過得很快。一轉眼就是暮春三月,這時趙荇進門已有月餘。吃了上回那般沒臉的閉門羹,她四處求告無門,嚴姬為著前事記恨,自是不肯理她,秦王為著時疫泛濫忙得腳不沾地,她更加不敢去煩擾,就這麽手足無措地困在四四方方的後宮裏了。


  楚意從不用應付其他貴婦女眷,也不搭理外事,隻偶爾聽陽滋公主和靜說嚼上幾舌頭,就當是耳畔吹過的風,聽罷便罷。她將午後扶蘇府上的小廝送進來的錦匣打開,撥開呈於其中的金銀首飾,小心揭開絨布底下的暗層,取出那半麵鑲著銅獸邊框的鏡飾,與自己原先手上的半麵合放在一處。


  “傳說懸明鏡可鑒人心,辨善惡,果然傳說,就是傳說。”楚意應在黃鏡中的麵頰上帶著譏諷的笑,“不過這手藝確是極好,雖然從中一分為二,重新接上後鏡像完完整整的,也沒有就此錯開。”


  子高喝完雲嬋塞過來的湯藥,正哭得齜牙咧嘴,見胡亥在後瞧楚意瞧得認真,忍不住要拿這個悶葫蘆弟弟打趣,“現下裏秦鏡楚劍,都是幺弟你囊中之物,何時振臂一呼,號令天下?為兄還等著給你鞍前馬後,混個大夫上卿做做呢。”


  楚意與胡亥默契地對視一眼,代他反唇還擊,“楚意瞧著以子高公子之才,區區大夫上卿之位未免屈才,不若效仿當年惠文王與樗裏子,兄弟二人王相相輔,也好讓雲嬋將來混個丞相夫人當當,體麵體麵。”


  子高素來崇敬樗裏子,一聽這話忙搖了頭,“就是幺弟有惠王一半英明神武,子高也自愧比不得樗裏子半根手指呀。”他自知說不過楚意那張能言善辯的巧嘴,忙將話鋒一轉,“不若就來說說,該如何處置這兩件寶貝?”


  他謹慎盯著胡亥,見他又有和楚意交換眼色的動靜,佯怒著笑罵起來,“你是將錢袋子給了弟妹管,又不是嘴巴嗓子,還是叫弟妹慣了這麽些日子,話都不會說了?”


  胡亥橫了他一眼,“我是懶得與你說。”


  “是麽?”子高忽斂住了玩笑的臉色,正經道,“難道幺弟你對那至尊寶座,當真全無半點興趣麽?”


  “那你倒是說說,都有甚麽好?”胡亥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子高講不出來,楚意和雲嬋在旁更加是無言以對,他們都不是朝堂上的那些野心家,盯著那個位子、那頂桂冠眼睛發紅,相反他們都是為此吃盡苦頭的人。楚意失去了家國和榮光,雲嬋失去了父母和自由,胡亥失去了童年和母愛,而子高,他生母易姬原是齊國大族貴女,生前為人和善敦厚,卻也為著秦王防範他國利用本國妃妾子嗣作亂,一碗湯藥不僅秘密要了他生母性命,更毀了他一生,害得他終日與湯藥為伍,無緣朝政,無緣沙場。


  若是能夠,他們必定離這宮門廟堂遠遠的,斷不願再踏足其中,自墮塵泥。


  楚意道,“劍鏡在握,瞞得住一時也瞞不住一世。索性放出消息,明確地告訴天下人秦鏡楚劍皆在我千羽閣中,隻待奉與當世英主,令四海臣服,萬民歸心。”


  “這種公然打父皇臉麵的行徑,又有何後招?”子高饒有興趣地聽著。


  楚意狡黠一笑,“難不成天下人竟仍不知,如今的千羽閣少閣主正是我家公子麽?”


  “天下人知不知道不要緊,要緊的是讓陛下知道天下人都知道。”胡亥微微斂著盡藏鋒銳的眉眼,人劍相處久了,就會潛移默化地互相有了影響,慢慢也就有了共鳴,胡亥就愈發似他手中怒動七國的太阿,不怒亦自凜凜生威。


  午後日頭正好,楚意這些時日身子總是犯懶,最愛這個時辰坐在院裏的秋千上曬著太陽小憩。雲嬋已經陪子高回了他母親的舊居,胡亥看書看得倦了,便就著趴在廊下的麟角軟和的肚皮閉目養神。暖烘烘又不烤人的陽光灑在楚意身上,風中清雅的桃香怡人,不濃不嗆,秋千如搖籃般有規律地輕輕搖晃,她睡得甚是受用。


  她正夢到和胡亥攜手回江東在自家祠堂對著父母和列祖列宗的牌位進香告慰,耳邊突然炸響一聲驚慌失措的叫喊,“胡亥公子!大事不妙,大事不妙!你家正頭細君鬧到了宣室殿前去了!”


  楚意噌地睜開眼,一個不穩差點沒從秋千上摔下來。胡亥也從半夢半醒之間緩緩坐起,麟角機警地竄到了門口,朝著門外麵惡狠狠地齜著牙。楚意揉了揉發暈的腦袋,強忍著被吵醒的惱火前去將門拉開了一條縫,見是於木亮身邊常跟著的小徒弟喜水,這才堪堪沉住氣,“這次又是為何呀?”


  “還能為了甚麽,趁著今日午後陛下有幾個時辰的閑暇,鬧著要陛下替她主持公道,要讓胡亥公子逐您出門呢。”喜水總歸年輕些,尚沉不住性子,火急火燎地,“她在殿上扯了許多瑣碎閑事出來,哭得傷心,又說得頭頭是道,公子再不去看,隻怕陛下已然要被說動了啊。”


  “陛下若真的聽進去,我家公子去了又有何用?”楚意狐疑地橫了他一眼,“既然做了你師傅的徒弟,那便好好跟著於常侍學習在宮中的為人處世,免得被人當槍使還傻乎乎地給人數錢呢。”說罷,她重重將門關上,沒好氣地坐回秋千上。


  消停了這麽長時間,楚意還當趙荇是上回被胡亥打擊慘了,不說徹底斷了念頭,也再沒臉皮一味胡來了。不過她這回倒是沒有一味胡來,忍了一個多月不發作,暗中定是將甚麽把柄說辭都準備妥當,隻挑了今日這個好時間,越過嚴姬,直接告到了秦王跟前。


  楚意頭疼不已,無限懊悔當初自己的一時顧慮和婦人之仁,一次又一次饒過她性命,縱她逍遙法外不止,還反咬回來。胡亥悶聲穿靴而起,似是就要出去,楚意忙喊住他,“歸根究底,是我縱出來的麻煩,罷了,我替公子去。”


  見胡亥執意要走,她趕緊起身攔在他跟前,“之前公子怎麽囑咐我的,莫要關心而亂。公子仔細想想,如果陛下已經讓她說動,於常侍早就帶著旨意來了,還用得著使個小太監前來報信麽?她這是故意引了公子前去呢。公子要為了楚意當眾給了她臉色,衝撞了陛下,就是坐實了公子寵妾滅妻,為了楚意不惜忤逆犯上的罪名。就是陛下之前沒打算聽趙女公子的,被你這麽一激,準是要順了她的意了。”


  胡亥氣得冷哼,“她倒是有勇有謀。”


  楚意撫開他緊蹙的眉,隻差不能拍著胸脯保證地好聲氣道,“好了,公子莫要擔心,楚意去去就回。”


  說罷,她轉身急去,路過子高的住處時順便還將雲嬋也拉上,一齊朝著宣室殿過去了。守門太監還未通報,她和雲嬋就聽見了熟悉的哭聲,嚶嚶悲切,戚戚哀情。


  好個張弛有度,收放自如的趙家女公子。


  秦王抬眼瞅見楚意帶著雲嬋進來,眼中閃過幾分詫異,“胡亥竟遣了你孤身過來?”


  “本就是內宅女眷間爭風吃醋的瑣事,我家公子是男子不好出麵,否則偏頗了楚意和趙女公子間的哪一個,都要受人詬病。”楚意這話含沙射影,連秦王也一塊數進去了。


  秦王本就不願搭理這些兒女閑事,若不是為了趙高幾分薄麵,他早就讓人把堂下哭哭啼啼跪著的小丫頭拖了出去。這下反倒被楚意拐著彎子笑話,心裏更加不快,“從成婚到現下這麽久了,胡亥當真沒踏足過葳蕤台?”


  楚意剛點頭應了聲是,就聽趙荇那廂搶著哭起來,“陛下,哪怕是民間百姓家中,哪怕是繼室填房,豈有妻子過門月餘,丈夫卻留宿姬妾房中,一麵也不與正妻相見的?妾已不奢望得到胡亥公子千嬌百寵,隻是想得到身為妻子應受的尊重和禮數罷了。不然這樣傳出去,說的是妾無能,攏不住丈夫的心,可笑話的卻是帝家無禮法家教,嫡庶顛倒,悖亂綱常呀。”


  秦王登高多年,素來都是唯我獨尊,還從未被個小女子這般綿裏藏針地威脅過,瞧她哭得楚楚可憐,卻是有火也沒處發泄。楚意趁機溫聲和氣地笑道,“那敢問女公子,當初是有誰逼你嫁進來的麽?”


  趙荇又被問得一愣,求助似的看向秦王,秦王對她父親如今是投鼠忌器,臉色不好不壞,也沒有說話。


  “楚意沒有記錯的話,這門姻緣算是女公子自己所求。當日女公子作舞為鄭姬賀壽,陛下聖心大悅,為汝招婿,是女公子自己毫不猶豫地就選定了我家公子。從此往後,就都是女公子自己的心意,既不是陛下和令尊施壓,更不是我家公子逼迫。對麽?”


  趙荇一臉理所當然,“嫁與胡亥公子,成為他的妻子,是妾幼時起的夙願。”


  “那女公子可知自己並非我家公子所願?”楚意這話問得刁鑽,未等她狡辯,立刻接著道,“女公子為嫁得心上人,特地求令尊與陛下提出結親,陛下愛重趙府令,自會欣然同意,再利用陛下以楚意性命向我家公子施壓,逼得我家公子不得不娶汝為妻,楚意因此屈居妾室不能扶正,楚意可有說錯?”


  “即便夫君不以我為妻,你一個出逃罪婢做妾已是抬舉,還妄想登堂入室,做後宅主母麽?”趙荇鄙夷地白了楚意一眼。


  楚意望著秦王笑得意味不明,“楚意當初為何為妾,如今又為何可堪正妻之選,陛下,可容楚意再同趙女公子辯一辯?”


  她這話本就不是為與趙荇分辯,而是要和秦王說個明白。秦國如今外有胡人虎視眈眈,內有時疫泛濫成災不說,六國餘孽也蠢蠢欲動,他又早不複盛年,眼前小兒子的這一妻一妾,背後分別是趙高與舊楚勢力。同屬逆臣賊子,但趙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尚且能夠掌控的,而舊楚勢力卻遠在千裏之外,全不受他控製。


  他必須選擇一個。


  “朕的宣室殿是爾等一房妻妾爭寵吵鬧之地麽?趙荇,你身為公子正妻,嫉妒成性,有違婦道,罰二甲。”秦王麵無表情地瞧著堂下一站一跪的兩個年輕女子,當趙荇恨恨不服時轉而又道,“虞姬,你身為姬妾,夫主與正妻婚後未行登記擅自分居,你不加勸阻,同罪論處,亦罰二甲。之後你若再不勸夫主對正妻以禮相待,再罰二甲。”


  他誰也不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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