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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新嫁(四)

  不要妄想叫醒一個假寐之人。


  這個道理,楚意這回算是身體力行地體會到了。


  那日趙荇被她成功帶偏了初衷,茫然而去,聽說回到葳蕤台後就一直閉門不出,不吃不喝也不見人,沒成想才過了一日一夜,她就反應過來自己在被楚意牽著鼻子走,於是立馬生龍活虎地爬起來,穿戴上整套秦王賞賜的頭麵衣裝,強硬地等在光明台緊閉的大門外,請胡亥陪她回門。楚意再一打聽,說是她本來茶飯不思,幸好身邊那個叫長生的進去勸了兩句,才恢複了精神。不過她這趟當真不是楚意刻意為難,實因胡亥自昨日出門,就再沒回來過。


  開春後鹹陽城附近的村落忽而鬧起了時疫,病源擴散之快,十裏八鄉竟難見活口。與其說是時疫,倒不如說是有人在大範圍投毒所致。前時胡亥和子高為著盧千行追出城外,卻再不見其蹤跡,見城外疫病四起,生了疑心,擔心又是盧千行再使甚麽卑劣手段,索性在外多留了幾日,暗查情況。


  對外口風,一應是這兄弟倆新婚第二日就結伴上山打獵去了。有好事者瞅著楚意雖然衣著素淨,但身上披來保暖的毛子皮氅從未短缺過,妄自揣摩胡亥這是去獵狐捕兔給她做衣服了。誰道這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編得有鼻子有眼,傳到楚意耳朵裏時她自己都快以為胡亥是真給自己獵皮子去了。


  幸好午時不到,胡亥就從外麵趕了回去,不然被他養刁了嘴的楚意唯恐自己今日連午膳都吃不上。


  誰知她正要去開門,就聽到門外趙荇哀哀哭起來,“妾可以不計較虞姬姊姊大婚之日刻意給妾難堪,但今日是妾回門吉日,家父年事已高,一心一意隻盼著兩個出嫁的女兒婚後幸福,所托良人。姊姊明知夫君不在宮中,卻故意為難羞辱,要妾跪在這兒苦苦等候,若不是夫君趕了回來,今日妾孤身回門,隻怕就又要叫父親為妾煩憂,委實是妾不孝。”


  楚意聽她這番信口胡謅著實有趣,忙將門打開,便見她拉扯著胡亥的一條腿,哭得梨花帶雨,發髻散亂。她聲氣極大,來時又故意叫人連東明殿的大門都給敞開了,此時正引了不少宮人聚在外看熱鬧。


  楚意倒是不在乎名聲好壞,心裏隻暗歎孺子不可教也,那天她的話雖有故意帶偏話題的嫌疑,但亦是她真心勸告。可惜這認死理的姑娘依舊是油鹽不進,繼續執著地擺弄她那些對楚意來說不過隔靴搔癢的小伎倆。這回倒不必楚意來說,自讓她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發落去。


  胡亥在外查疫毒之源查得焦頭爛額,連著兩日兩夜沒合眼,風塵仆仆得趕回來就是為了給楚意報個平安,再安生睡上一覺。誰知一回來就碰上趙荇又在胡攪蠻纏著發作,心裏又氣又煩,發力把人踹開不算,隻恨不得一劍把人殺了。


  不問青紅皂白,朝她劈頭蓋臉地嗬斥,“是你自己拚死拚活要嫁進來的,受氣受累,都是你的後果。再來糾纏,便是我當場了結了你,趙高也不敢置喙!”


  這大概是胡亥平生對她說過的話裏,字數最多的一回。她呆了呆,本是打算來上一場一哭二鬧三上吊,嚇不住胡亥楚意,也得叫那些外人看到她的委屈,占足外頭口舌上的優勢,靠著那些個成日無事打發的深閨婦人們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將霸著胡亥不放手的楚意淹死。可聽了胡亥此言森然,上吊她是萬萬不敢了。


  進退兩難之際,她轉而訴起癡情,“妾自幼年初見夫君,便是一見傾心,為博夫君一笑,苦苦鑽研舞學餘載。夫君當日被禁足宮中,缺衣少食,妾不畏私相授受罪名,為夫君上下打點,送衣送物。妾自知不比虞姬姊姊這兩年餘的朝夕相伴,但也是真心相待夫君,再說來日方長,妾會慢慢學著如何陪伴夫君,還請夫君可憐妾是一腔癡情,也給家父一點薄麵罷,好歹你們也曾擔過師生之名的呀。”


  楚意心裏腹誹,我都沒見著這魔星笑過幾回,你如何博他一笑?但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將話說得圓滿妥當,居然又起了幾分敬意。要是將來真讓秦王如願,胡亥登基為帝,自己在後宮中和她鬥起來,縱然不得胡亥心意,但如此的她到時持有原配身份,受禮法維護,又有趙高這等奸猾之人撐腰,定是個極其難纏的對手。


  然胡亥確乃奇人,絲毫不為她這一番哀情皆有的哭訴所動,反而愈發的不耐煩,“你當然不比。”


  趙荇又是抽噎著一愣,“甚麽?”


  胡亥腦袋裏嗡嗡作響,已是累得沒心思再跟她廢話其他,拉起在旁揣著手忍笑已久的楚意就往光明台的院裏走。雲嬋在後眼疾手快地關了門,麟角也跟著狐假虎威地嗷嗷了兩嗓子。後來外界境況,楚意一概不知。


  楚意替他寬解了衣帶,燒好水趕了他去沐浴,正要收拾那身換下來的衣裳送出去讓宮人浣洗,就聽他穩坐浴盆,聲色悶悶疲倦,“不必洗,那上麵沾了病氣不幹淨,趕快燒了。”


  楚意應聲照辦,回來時又聽他道,“以後那趙荇再來,直接教雲嬋將人打走。”


  楚意忍不住笑出聲,半認真道,“公子何時這般碎嘴了?那趙女公子身邊可有個厲害人物,雲嬋的傷剛好,又是在宮中,哪裏是說打就打的?”


  “城外的宅邸已經基本修葺停當,就挨著子高的宅子,僻靜得很。”胡亥慢悠悠地吐了口氣,“隻是近來城外疫毒鬧得凶險,你身子弱,還是在宮裏避過這陣子,等疫毒散去咱們再遷出去住。”


  他平素寡言,也是這些日子和楚意越發親昵,和她的閑話才逐漸多起來。楚意和雲嬋在前廳收拾,準備等人傳膳,一麵接了他的話,“外界疫毒,可查出甚麽來了麽?”


  “不曾。”胡亥頓了頓又道,“疫病和盧千行同時出現,卻又都沒頭沒尾,我被纏在外頭兩日,卻拿住了一兩個趙高底下的探子,覺著不對,便先趕了回來,結果一回來就碰到趙荇在門口為難。”


  楚意仔細思量了下,確是也覺出了幾分怪異。趙荇被她繞暈了兩日,那長生早不勸晚不勸,偏偏一勸就把人勸出來不說,還非逮著胡亥不在的最後時機又上光明台來鬧,要不是胡亥回來得及時,指不定又是一場大費周章的糾葛。


  “公子的意思是趙高故意放出有關盧千行的假耳報,調虎離山,好讓他閨女放開手腳整治後宅?”楚意驚異地和雲嬋對視一眼,可見那頭的胡亥不語,忙收了玩笑的心思,細細想了好一會兒,忽拉著雲嬋道,“不妙,不妙!快去看看暗格底下!”


  經了一番揣摩,她驟然想起剛才趙荇來鬧時,自己左拉雲嬋右牽麟角,專心致誌地杵在門口看熱鬧,可如今好好回想起來,她這廂來得整整齊齊,可唯獨不見那個緊跟趙荇,形影不離的長生!

  又是一招聲東擊西!

  “東西還在。”雲嬋抱著那一半懸明鏡走出來。


  楚意高懸不下的心這才落到了實處,“還真是大意了,沒想到那趙高竟打得這個主意。先用盧千行做幌子將公子引出去,製造機會給趙女公子鬧事,再趁咱們應接不暇時命人從後進屋搜尋。連自己的親生閨女都利用,看來,這位中車府令,野心當真不容小覷。”


  胡亥譏嘲地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還有那疫毒呢?”楚意問。


  胡亥道,“尚不知來源,陛下已遣崔太醫幾個出宮去查問病情了。”


  一直靜靜聽著,不曾開口的雲嬋忽而想到甚麽,插嘴問了一句,“那他呢?”


  胡亥被問得愣了愣,聽到楚意輕輕的笑聲這才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方作答,“也來了。”


  楚意笑吟吟地掩袖對雲嬋道,“你這會兒出去接子高公子,正好能趕回來一道用午膳。”


  眼瞧著雲嬋步伐輕快地走出去,胡亥已經收拾幹淨,從裏間擦著濕漉漉的頭發走出來。他隻單著了條裏褲,赤著精壯白皙的胸膛就在楚意身畔坐下。


  楚意順勢放下手裏的懸明鏡,從他手裏把長巾拿過去,“其實所謂秦鏡楚劍,不過是給那些垂涎帝位之人的一個幌子,楚意瞧著也不甚稀奇。可要是真要交在了不軌之人手中,叫他們生了甚麽不該有的念頭,那就不好了。”


  “另一半懸明鏡扶蘇走前已托人送來。”胡亥拉過她柔軟纖細的手,讓她就勢趴在自己的肩頭,她的手溫柔地從後環住自己的寬厚的肩膀,一回頭就能嗅到她發間自然清新的淡淡桃香,“不如,等東西到手,和太阿劍雙雙毀了了賬。”


  楚意失笑地在他胸口輕輕捶了一下,“這日子過得越發舒坦,連公子都會說玩笑話了。”


  可她心裏也明白,決明子還在世時,就是打著找齊這兩件所謂製霸寶物再毀去的主意,胡亥此時說來像是玩笑,卻又有幾分真意在裏頭。可她還是有些私心在裏頭,希望秦鏡楚劍有朝一日能回歸她大楚旗下,借此之命,光複舊國。


  她的這點心思豈能瞞過心細如塵的胡亥,他輕輕吻在她鬢邊,“那就尋來,同往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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