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新嫁(三)
次日上午,早膳已撤,午膳還早,楚意坐在光明台正殿裏研究前幾天的一卷和胡亥拆解半天都不得其要領的棋譜,可她心浮氣躁,心思早就隨著一大早便出了門的胡亥而去了。
適才他們昨夜折騰一宿,都還睡得死沉就被急吼吼趕回來的雲嬋硬生生從榻上喊了起來,道是在鹹陽城外發覺了盧千行的行跡,子高已經趕去查探,讓她回來報信。本來還半夢不醒的兩個人靈台陡然清明,胡亥換了衣服,忙不迭就趕出去了,又想起自己昨日大婚給趙荇那麽大一個難堪,怕她趁他出門的當口來跟楚意找麻煩,便沒捎帶上雲嬋,讓她留下看護楚意。
楚意勞累半宿,本來好似散了一身骨頭般軟得下不來地,可一聽事關盧千行,便是再狼心狗肺也沒法接著睡了。她倒是不懼趙荇找事,昨天胡亥當眾棄她不顧,直奔光明台而來,隻怕外麵早就炸開了鍋,赴宴的權貴女眷中不乏與趙荇交好的,亦或者等著看熱鬧的,肯定都眼巴巴地盯著東明殿的這兩處偏殿,想看看素以刁蠻著稱的趙家女二公子會怎生整治她這個大婚當日就騎在她頭上的姬妾。
可到了眼下,宮中還是一片安靜祥和,不光趙荇,就是秦王也未著人問罪。
不說開春朝中政務繁重,秦王忙得連昨日小兒子在宮中大婚都抽不開身駕臨,就是這兩年秦王也徹底摸清了這個兒子的性子,甚麽不學無術,甚麽頑劣不堪都是假象,真正的他幾乎就是第二個自己,隻要認定了誰或是拿定了甚麽主意,誰都別想逼他改換,偏生殺伐果戾,真要鬧起來,非把半座鹹陽城都掀了不可。而且自趙高在琅琊有意對扶蘇不軌的行徑被楚意戳破,縱然他有些才能,可堪重用,隻可惜實在是頭養不熟的豺狼,他原就起了疑忌之心,此番又何必為了他女兒出頭,反倒助漲了他的氣焰。
趙高貫會的,便是察言觀色,伺機而動,怎會看不出自琅琊回來後,君主對自己的冷落和猜忌。隻奈何沒有確鑿證據將他下獄,他便幹脆厚著臉皮,照舊上朝入職,替小女兒張羅六禮,嫁妝,隻要秦王不問,他也揣著明白裝糊塗。小女出嫁帝家,為著此事怕也特地叮囑過任性慣了的掌上明珠,無論發生了甚麽都要再三忍耐,夾緊尾巴做人。
即便他身為父親用心良苦,但他和楚意都知道,他這個從小就被嬌慣壞了的女兒,可不是說忍就能忍的人。
楚意這還正要和雲嬋感歎趙荇功力進步,沒有一大早就找上門來鬧事,光明台的門就叫人“砰”一聲從外撞開,驚得守在正殿外的麟角立馬竄起來,衝著堵在門外的一群人齜牙咧嘴地汪汪吼叫。
楚意不緊不慢地呷了口茶,也不管正跟著趙荇直直撞進來的那群婆子宮女看上去多麽氣勢洶洶,先揚聲衝麟角一句,“過來。”麟角也不是專司咬吼的烈犬,聽了主人的聲音便聽話地鑽進了屋子,在楚意身畔端端正正蹲好,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權當是給她撐撐場麵了。雲嬋也板起了臉孔,手鄭重其事地壓在腰間藏刀之處。
趙荇領著她的一班子人,那些沉著臉的婆子手裏又是繩子又是棍棒,明擺了來者不善。趙荇一身灼眼的大紅裙裾,豔唇如火,眼著濃脂,頭上手上無不顯足了正房嫡妻的做派氣度。再看楚意,晨起隨意撿了昨天的素棉裙子就穿了,裹著條厚實的兔絨肩氅,不施粉黛,一頭緞子般的長發照常鬆鬆垮垮地辮好垂在胸前,身上唯一的裝飾就是胡亥親自做給她的那隻木簪,還是摔破了半邊角的。
她氣定神閑地坐在正殿之上,待趙荇走近這才淡淡撩了撩眼皮。話還沒說上一句,就覺得眼前似起了陣風,待再一抬眼時,趙荇高高揚起的手腕就被雲嬋熟門熟路地鉗住了。
“趙女公子有話好好說,別一上來就動手動腳的。”楚意悠悠站起身,她本來是想換個更舒服的坐姿,但想著趙荇這會兒哪裏會肯跟她好好坐下來說話,與其和人仰著脖子說話,倒不如累累自己的腳。她覺得今次有些冤枉,以往他人要對她動用蠻武,都先是要被她那刻薄的嘴皮子激上一激的,可眼下趙荇卻是二話不說,伸手就來,這讓她很不高興。
“狗奴才,還不給我鬆開!”趙荇先拿雲嬋開刀,反倒惹得她又加大了力道,她連忙吃痛地衝身後的人尖叫,“你們都是死的呀,還不快過來把這一對刁奴賤婦一塊綁了!”
那些婆子就要上陣,卻被楚意涼涼一眼掃過去,“諸位可想好了,楚意身邊的雲嬋姑娘可不是宮中記錄在案,可隨意叫人打罵的婢子。她手裏過過的人命,也許是爾等同家人加在一塊,也數不完的。”
一輩子耗在後宮裏的老嫗哪裏見過雲嬋此刻眼中無聲翻湧的殺意,就是再粗蠻,也著實被嚇得不敢動作。楚意見將人先唬住了,這才使了個眼色讓雲嬋鬆了些力道,趙荇趁機奪回自己被握得酸痛不已的手腕,卻並未像其他人般就此露了怯色。
“你以為你在仗著甚麽東西拿腔作勢?長生!”趙荇譏諷地冷哼一聲,身子往旁側一讓,正好要楚意瞧見那個與她同來的少年就站在院中,弱不禁風的身板上端著那半張橫布了燒痕的小臉,聽趙荇厲聲一喝,就嚇得微抖了抖。
楚意默不作聲地瞧了一眼那孱弱少年,心下奇怪,趙高竟還敢用這般膽小怕事的主兒,難不成是真有甚麽超於常人的本事讓主子非用不可?不過她也渾然不懼,“怎麽,女公子是來找楚意興師問罪,還是上這兒來拉演武台的?”
“好!那我就來興師問罪!”趙荇高聲喝道,她雖刁橫但也不是全無成算,“我是妻你是妾,我是主你是奴,見了我你不行禮數,當眾忤逆,這是罪一。你不知廉恥,貪圖權貴,勾引夫君未娶妻先納妾,害夫君背負荒唐罵名,這是罪二。入門後你不規勸夫君上進,反縱著夫君四處遊玩,貪圖享樂,荒廢學業,這是罪三。你於夫君和我這嫡妻大婚之夜,施計狐媚夫君當眾奔你而去,居心不良,公然欺淩嫡妻,這是罪四。條條大罪,皆證據確鑿,委實不曾冤了你半分。每一條單拎出來,都足夠叫我這個嫡妻請動家法,清理門戶,你還有甚麽可分辨?”
“楚意沒打算分辨,當然也不打算認罪。”楚意目光犀利,不必盛妝,慢慢自生了一股子凜然威勢,嘴上說著卻是極其厚顏無恥的無賴話,“這些話其實是女公子心知肚明,原不該當著一眾下人們的麵講出來的,不過楚意打量著女公子是要繼續執迷不悟了,那便攤開來說。我家公子從始至終可都沒有親口說要以女公子為妻,當初若非楚意為自保性命,才替公子向陛下應下這門婚事,女公子今日恐怕就尋不著由頭要來與楚意興師問罪了。女公子心裏清楚,即便是嫁過來我家公子也不過權當你是件擺設,根本不會顧惜你和令尊的心情感受,所以你專挑了公子出門在外時,才敢來光明台拿我。先將楚意逼死,等公子回來再躲到令尊或陛下身後,你除了我這個心腹大患,又有令尊和陛下的庇護,公子既休不得你,更殺不得你,你就可以慢慢熬著年歲,等公子回心轉意,與你好好過日子了,對不對?”
趙荇怒極反笑,“你倒是將我明明白白地安排好了。是又如何,我不怕你知道,也好叫你死個明白!來人,還不動手?”
雲嬋從裙下掀出凰翅右刀,“誰不要命!”
趙荇也不甘示弱地大喝一聲,“長生你還不進來!”
那個叫長生的少年目中閃過一絲戾氣,楚意隻覺熟悉得頭皮發麻,卻又想不出甚麽來。待她回過神來,長生手裏的漆木劍鞘已經橫格在雲嬋刀前,儼然是劍拔弩張,勢如水火。
楚意暗暗搖了搖頭,還是留著幾分餘地向趙荇道,“你既然要拿禮法壓我,那我便與你論論禮法。自古以來婚姻嫁娶都講究一個‘同姓不婚’,女公子與我家公子同姓為嬴,女公子是否更不該嫁進來?”
趙荇嗤之以鼻,“古來亦有晉獻公娶驪姬,吳叔姬嫁蔡昭侯,且陛下自己也有嚴夫人在宮中主事,你質疑我之前,為何不先質疑陛下?”
楚意不慌不忙,“那就算女公子要真的對我出手,想必公子不會如你理想中那般拿你不得,這也怪不得你,因為女公子根本不夠了解我家公子。以他的性子,若楚意死於女公子手中,哪怕你躲到天王老子身後,他也必然要將你捉出來千刀萬剮。你不知道,他沒你想到那般俗套,你們那些繁文縟節,權貴心術可從來累不著他,鎖不住他的。”
“你,你以為你在炫耀甚麽?”趙荇有些犯了心虛,她其實是極聰明的人,何嚐聽不明白楚意話裏真正的涵義,可那也是她最不敢麵對的,拚命逃避著的。
而楚意的意思再明了不過了,她瞧得越發明白,自己和千羽閣眾人見到的胡亥,同外界之人見到的那個胡亥真是不一樣的。外人當他是個被秦王寵壞了的隻會四處遊蕩,遊手好閑又性情暴戾的幺兒,或許在趙荇眼裏,他頂多再有個樣貌出挑,特立獨行的好處。可真實的的他呢?說好,楚意能說出成千上萬的好,說壞,他固執,他自利,他別扭,諸如此類楚意也能說出許許多多來。
別人更看不到他失去了教養自己的阿嬤師父,看不到他年紀輕輕重新撐起千羽閣的招牌,別人看不到他失去生母時的失魂落魄,和頂撞父親後的隱隱愧疚。
“女公子好好想想,你一心癡情相托之人,確然就是你昨日所嫁的那一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