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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苦心(三)

  臉上燒歸燒,秦王打著甚麽算盤,楚意心裏跟明鏡似的清楚。陰陽家大廈傾頹,長生夢碎,他自知年歲漸老,注定無法獨自守著南征北戰一生掙下來的基業永生永世,自是考慮起了儲君人選。


  算上夭折的那幾個公子,一共十八位王子,出身貴賤各有不同,大多都是活在父輩的光輝之下,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也不怪他們耽於享樂,碌碌無為,著實是秦王和他的能臣勇將們給帶來他們的生活太過優厚。戰無不勝的大秦鐵騎,一個又一個國家的臣服,使得他們比親王本身更為得意自負,晏子雲:“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更別提他們還有扶蘇這樣一位出色的長兄,已經在前為父分憂。


  然而扶蘇已因楚意之計被外調戍邊,看方才秦王那個臉色,即便知道他是麗姬親生,也未必愛屋及烏,立他為儲。順延下來,子都文武平庸,且性情粗野暴戾,昆弟率直,心無城府,子高素性淡泊又體弱多病,榮祿等又盡是些無作為的紈絝宵小,數來數去,居然獨剩一個胡亥。


  秦王與胡亥父子之間,雖為著從前那些陰陽家攛掇出來的醃臢勾當頗有嫌隙,但這也導致了胡亥從小就吃了其他兄長從未吃過的苦,最起碼曉得居安思危的道理。外人能被胡亥裝出來的頑劣無知欺瞞,但他不會不知道這個兒子遇事何等冷靜果決,心計城府遠在耿直的扶蘇之上。如此一來,楚意還真想不到比他更合適的儲君人選。


  這也更加能說明秦王那最後一句突兀的關心,背後的用心。若應秦王所預期,自己百年後胡亥繼位,以他兒子對楚意的愛重,必然會越過現未大婚的正妻趙荇,封她為後。再來楚意出身於逆楚,羋姓景氏,秦王現尚不知江東或有多少兵馬人手,他擔憂的是若江東在他百年後起兵,新君資曆尚淺,又有楚意在內掣肘,勝敗難定。但若那時,楚意膝下有子,立後一事,其子身係秦楚兩國血統,新君可順勢立其為新儲,借機與逆黨化幹戈為玉帛,迎楚意兄姊入秦,許世代姻親之諾,不費一兵一卒,就為新君解決了最大的禍患。


  楚意深感秦王良苦用心,隻歎世事未必如他所願。不說他們兄妹三人是否會為此甘心對秦俯首稱臣,就是項梁那些個老人也不定會點頭。她一麵若無其事地朝光明台走,手一麵無意識地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心裏卻宛若天人交戰,左右為難。


  倘若最終胡亥無奈為帝,為助他安定四海,又能闔家團圓,享兒女繞膝的福德,她自然何樂而不為。可她一想起那些無辜葬身秦軍鐵蹄下的楚國軍民,心裏豈能安樂?國仇家恨,就這麽算了麽?那她同曾萬般唾棄的羋蘭,又有何分別呢?


  “前邊就是東明殿了,老奴還有要事,就不送如夫人進去了。”於木亮見楚意心事重重,自然識趣地趕緊回避。


  楚意點頭謝過他此行相送,便自己往光明台去了。光明台的門照常虛掩著,可她適才一進去,就瞧見子簷直挺挺地跪在正殿門外,秋意淒涼的午後,守在一旁的徐子嬰竟連件外衣都未給他添上,叫他就這樣一身單薄地跪著。


  趴在大門後的麟角似是因此也興致不高,見了楚意進來也隻是委屈地嗚嗚了兩聲,蹭著她裙角,隨她快步進去。


  “你小叔父也真是的,無論做錯了甚麽,怎的一回來就叫你跪著。徐少俠,勞煩你去屋中尋件外衣來,免得小公孫受風著涼。”楚意一邊心疼地吩咐,一邊伸手去扶子簷,卻被他冷淡地避開。


  楚意心下一驚,看著他青澀的小臉上麵無表情,甚至看也不曾看自己一眼,寒意遍布全身,卻還是試探著去扶他,“子簷,聽話,先起來。”


  這回子簷直接漠然將她的手撥開,朝殿內恭恭敬敬俯首拜了個大禮,“還請小叔父允準,讓子簷離宮,隨父北上戍邊。”


  原是小孩子心存孝意,楚意欣慰地笑了笑,“姊姊知道子簷孝順,可是北地荒涼,子簷還是安心留在鹹陽念書,這樣才是盡了最大的孝義。”


  誰知稚子勝的一雙清澈無邪的眼睛裏淨是陌生,“子簷自幼讀書學禮,知道何為孝,何為義。”且他還是個沉不住氣的,心裏藏不住話,“如夫人害我父親被貶關外,難不成還要欺子簷年幼,讓子簷擔一個認賊作父,識人不清的罵名麽?”


  “誰告訴你這些的?”楚意隻覺得自己的額角跳了跳,強忍了火氣瞪了旁邊拿衣服過來的徐子嬰一眼。徐子嬰連忙無奈搖頭,她才又道,“咱們子簷是最懂事不過的了,那些風言風語,小人詭辯,怎可胡亂聽信,任他們離間自己人?”


  “那姊姊隻答子簷,是不是姊姊派人去父親府上傳話,父親才入宮來的?”子簷大聲地質問楚意,童音嫩脆,雜糅了幾分哽咽的嘶啞。


  楚意無話反駁,她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一天,此刻光明台大門大咧咧地敞著,不知有多少耳朵眼睛正巴巴地盯著他們自亂陣腳,她不知自己當如何向子簷解釋。那些大人們的心術邪思,是王簌至死都不肯讓他沾染的,她無論如何,也不想違了她的夙願。


  “他要去,就讓他去。”胡亥從殿內幽幽走出來,臉色厲然,似有怒意。


  楚意還欲再勸,“子簷,無論你是聽了誰說,都要相信,姊姊是答應過你母親要好好照顧子簷,自然是不會害子簷的。邊疆之苦不是小孩子受得了的,子簷乖乖聽話,先留下來好麽?”


  子簷的執拗脾氣想是既隨了扶蘇又隨了王簌,不再理她,隻拱手朝胡亥鄭重一拜,“多謝小叔父成全。”言罷,便小大人模樣地甩甩袖子,帶了徐子嬰一齊到自己的房中立刻打點收拾起來。


  此後直到第二天清晨不告而別,子簷都不肯再與楚意相見。哪怕是她親自拿了飯菜來敲門,小孩子都已歇下為由,拒之不見。楚意從未見過他如此逆反,隻道自己無用,對不住王簌臨終所托。


  她在子簷曾經住過的東閣裏訥訥坐了半天,望著前不久被子簷討過來擺在屋中的那塊王簌的字匾不吃不喝地出神。雲嬋來叫了幾回,不見回應,胡亥自己放心不下,便親自過來看她。


  隻見那素衣女子悵然孤坐秋光下,辮發散出些許細碎,擋住了她生紅的眼眶。她從前是個不大愛哭的,像這樣眼眶發紅的時候都是少有。胡亥在她身邊坐下,對旁人他還真沒這樣好的耐性,“他去,未必不是好事。”


  楚意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長長籲了口氣出來,“這楚意也明白,隻是公子不奇怪麽,即便扶蘇被貶引得滿宮上下嘩然,可怎的謠言會傳的這樣快,才多久楚意命人去扶蘇府報信的事,就傳到了子簷耳朵裏?”


  “宮中魚龍混雜,那些人的眼睛耳朵丟得到處都是,你當然防不勝防。”胡亥說著,卻也隱隱覺出些不對味。


  “恐怕沒那麽簡單。”楚意慢慢道來,“子簷雖然年紀小,但是個極機靈的,身邊的徐少俠也是個明事理的,要是隨便找個人來同他們說嘴,哪裏肯這般輕易就信了。怕隻怕,是咱們熟悉的人中出了不安分的。拿捏住這樣的機會,將子簷從光明台挪出去。”


  她意有所指,胡亥聽得明白,卻又怕她心軟,“寧肯錯殺。”


  “還請公子容楚意再親自探一探,興許疑錯了人?”可她誠然心有不忍,更或者是還保留著最後一點期盼,“還有一點,楚意沒能想透,若那廝背後主使是趙高,他一心要推公子為儲,子簷養不養在光明台似乎與他的算計不痛不癢,又何必多此一舉,離間了咱們?”


  胡亥直言不諱,“八成,是為了他女兒。”


  楚意這才想起秦王將趙荇過門的婚期定在了明年開春,要是趙高為了趙荇這麽做,的確是很有道理的。畢竟之前秦王將子簷交給胡亥和楚意照看,多半是看著子簷和楚意投緣,哪怕趙荇進門做了正妻,子簷又不是胡亥親子,她沒有理由將孩子要過去養。正室新嫁無子,卻讓妾室教養侄兒,趙高也是想著怕女兒嫁進來就被人因此看低,於她於自己本身不利,幹脆施計將子簷攆走。


  如此解釋倒是說得過去,可楚意還是覺著不對勁,她正要開口,就聽胡亥急道,“不對,趙高那時也在殿中,他騰不出手。”


  這樣一來,可就難纏多了。楚意頭痛不已,她本是打好了算盤,待盧千行一落網,父母大仇得報,她就和胡亥一塊帶著子簷回江東。誰想這世事瞬息萬變,如不了秦王的願,更全不了她想要的圓滿。


  儲位之爭一觸即發,那個躲在羋蘭盧千行之流身後的人,終於沒了替死鬼作保,慢慢露出真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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