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苦心(二)
毀船滅賊之事,胡亥等人都不攬功,往外傳出去的話都隻提了扶蘇,將匡扶正義的好名聲全給了他,離開琅琊時也便能走得不張揚,雇了兩駕牛車,悠哉悠哉,不緊不慢地回了鹹陽。這一路遊山玩水,各個麵上興致高昂,其實底下全不是沒心沒肺,都兀自念著對沈瑞的愧疚,隻是怕露了出來叫與他情意最好的公羊溪難過。
牛車順順當當地走了七八天才入了函穀關口,等到三天後入了城,胡亥和雲嬋都能如常走動了。鹹陽已入了秋,風淒霜寒,楚意和子高都各自摸了長襖棉帽穿戴上,麵麵相覷時,都扶著額頭,無奈地笑了。
他們才過了城門,消息就已經遞進了宮中,正好秦王下朝歸來,正帶了李斯趙高兩人還有蒙毅一道議起陰陽家的事。聽說胡亥攜家帶口地回都,就派人堵在了西安門後,等他兄弟二人和楚意一露麵,一並扭著請送宣室殿。
楚意是內宮女眷,尚且沒有罪名,不好與外臣同殿而處,進門之前就被先攔了下來,在殿外候著。於木亮可憐她體弱,早早備了鬆軟的席墊給掌門的內侍監放著,趁著胡亥子高脫鞋進去,閉門之後拿出來給她墊上。誰知她看也不看一眼,隻在門前合袖端立,決不委屈了自己金貴的膝蓋兒。
門裏麵免不了秦王大發雷霆,楚意見怪不怪。左右每每他們父子相見,他大多是要被胡亥氣上一場的。但陰陽家與鯤行一事已經被胡亥他們裹挾著秋風,四下裏揚出去了,他要是不趕緊頒旨落實罪罰,隻怕不說黎民百姓,就是朝中以蒙毅為首大臣也要有話說了。
隻是定陰陽家罪責怎能少了明話兒裏的首要功臣扶蘇?向旁邊乖覺跪坐著的的喜水一打聽,原是扶蘇回京後便一病不起,連著多日告假輟朝。楚意想著扶蘇的身體一向朗健,他又是極安養生之道的,鮮有生病的時候,怎麽好端端的,一從琅琊回來就病了?
她心裏暗道不妙,深知他也不是怕事的軟骨頭,斷不會拿這種借口搪塞秦王。她也不怕別的,就怕是趙高那起子心術不正的小人,當真對他動了甚麽歪門邪道的念頭。
這時正巧秦王說起了對陰陽家殘餘的發落,楚意隱約聽得坑殺、焚燒、書籍幾個字眼兒,登時眼珠子一轉,有了念頭。隻是她身上值錢東西沒幾樣,摸來摸去就剩下一對胡亥回來順道給她打的赤金瑪瑙鐲,她本就不愛這些沉甸甸的俗氣東西,趁喜水走開,摘下來就慷慨地逮著一邊正打瞌睡的小宦官塞過去。
“小混貨,天都要塌下來還偷懶呢。”她將人一把擰得來到身前,湊到他耳邊故意往嚴重裏說,“陛下震怒,為著陰陽家的事傳得人盡皆知,就要拿民間那些個可憐的讀書人開刀哩,唯恐他們那些慣會舞文弄墨的在後麵胡編亂造成書,流傳下去叫後世謾罵。陛下剛才便說要拉他們去活埋填坑啦,我家公子嘴笨又不懂朝政,說不上話,你速速去請扶蘇公子過來,他最得陛下器重,興許還能讓陛下聽他兩句。”
那睡懵了的小宦官果然深信不疑,卻又顧慮重重,“可眼下扶蘇公子病著……”
“一場風寒而已,大得過千萬無辜人的性命?”楚意急罵道,“你到了公子府前,要是有人因這個敢攔你,你就報我的名諱,自然有人送你進去。這對鐲子,就當是我為天下讀書人謝過你的救命恩了。”
果然不出楚意所料,坑殺乃是大殺四方的罪名,孽障深重,即便趙高隻管阿諛逢迎著秦王,李斯和蒙毅考慮到民意和後世的議斷,也不會縱著秦王這乖戾脾氣胡來。他們定然要與趙高爭辯一番,這樣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胡亥和子高自然不會摻進去,隻等他們自己爭夠了,扶蘇也滿頭大汗地趕到了。
雖然是隨意一瞥,楚意確是看出他麵黃如蠟,病得身形消瘦,更加肯定了之前的想法。她心裏正七上八下地籌謀著下一步,卻聽扶蘇進去不久,方才消氣的秦王忽而又起怒火,扯著嗓子吼罵起來。他到了如今年歲,圖有肝火旺盛,脾氣也跟著不好,此番遇上三個平日較為入眼的兒子一個接一個的忤逆,胡亥子高也就罷了,偏偏還是扶蘇這個長子。
且不說他已是曉得扶蘇實乃心念多年的麗姬所生,就是以往的扶蘇也都是最謙和恭孝不過的了,如今當著三員重臣和兩個弟弟的麵和自己唱反調,他豈能不惱?而楚意就是要他這份惱火,再有人火上澆油,愈演愈烈最好。
殿門裏動靜不小,眾人聲色胡亂混雜在一起,楚意一時也辨不出是誰在說話了。但她還算沉得住氣,若無其事地等在門口,風打著旋兒地往她身上撲,她也隻是緊了緊素色鵝絨內襯的棉襖。不等她自磨去了耐心,殿門便轟然開了,頭先灰頭土臉被請出來的確然是扶蘇,蒙毅在後追了幾步,卻也不敢靠近了。
楚意低頭往旁側避嫌地退了退,扶蘇瞧見她還站在那兒,似有話說,可拿了旨意的李斯並趙高就在後麵,胡亥和子高也陸續隨後出來了。他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即便是要質問她甚麽,也說不出口了。楚意見胡亥和子高神情自若,便知事情一應如他們所料,該罰的沒落下,該殺的也不放過,而他們這般自己把自己撇出去的,落得個不獎不罰,最是穩妥。
胡亥正要攜了楚意回去,就聽到於木亮急匆匆地叫住他們,“如夫人,陛下此刻就要見你,隨老奴來罷。”他麵色如常,無喜無憂,打了楚意一個措手不及。
胡亥牽著她的手不由一緊,她略細思量,倒覺著無事,便反拍了拍他的手,“公子先回去,楚意去去就來,不妨事的。”
胡亥想了想,也跟著安心道,“他殺不得你,跟你提甚麽莫一味低頭答應。”
楚意點頭應了,又小聲提醒他一句“記得換藥”,就跟著於木亮進去了。
殿中火勢剛熄,尚有餘威,伺候左右的宮人都戰戰兢兢,生怕有個哪裏的行差踏錯也一塊陪著那些陰陽家方士活埋了去。楚意斂眸進去時,秦王早沒了看折子的心情,臨窗負手,也瞧不出還有動氣的意思。
“陛下,人帶來了。”於木亮湊在他耳畔說完這話,他便回頭瞅了眼遠遠立在幔帳下的楚意,除了不肯跪禮拜見,它處還真挑不出半點錯來。
秦王也司空見慣了,懶得和她計較。眯著眼低看她,“扶蘇是你讓人誆來的罷?”
“陛下眼亮如炬。”楚意供認不諱。
秦王對著她輕蔑地嗤了一聲,“倒真是個厲害的,虧得托生成了女兒家,否則朕百年後,坐在那禦座之上的,還不知姓嬴姓羋了。扶蘇仁善,又有些呆直,這次栽在你手裏,也是活該。朕已貶了他去邊地監修長城,助蒙恬抵禦北胡,這個結果,你滿意了麽?”
“陛下,楚意不是有意要算計扶蘇公子的。”自古儲君不將兵便是不成文的律令,楚意知道扶蘇這一趟出關意味著甚麽,嚴重性儼然超過了她的預期,幹脆便與秦王攤了牌,“扶蘇公子這一趟去琅琊,趙府令本是我家公子的老師,與扶蘇公子素無來往卻偏生硬要跟去,其中貓膩,陛下英明,不會看不出來。”
秦王聽出她的意思,細細一思忖,忽然背後一涼,對著楚意卻又欲言又止。還是於木亮替他說出了口,“趙府令如此執意往琅琊,老奴還當是與其所積權勢親自聯絡,沒成想,竟是打起了扶蘇公子的主意來了。”
楚意點了頭,“不錯。在琅琊時,趙府令就曾安插人手對付扶蘇公子。還有回都之後,扶蘇公子就毫無征兆地病倒了,外麵都說是畏懼陛下問罪,這才找了借口暫避。可扶蘇公子是陛下親子,他是甚麽樣的秉性陛下最清楚不過,如何成了這般膽小怕事之人?而且方才陛下自己也瞧見了,扶蘇公子的確形容憔悴,眼見為實,再道扶蘇公子素來身骨硬朗,這樣不明不白地病了,陛下不覺得蹊蹺麽?”
“所以,你才故意叫他在朕跟前犯了錯?”秦王半信半疑,似是而非地審視著楚意,“你保扶蘇,又有何用意?”
“楚意自有因由。”楚意飛快答話,半真半假地演繹著痛心疾首與難以置信,“楚意本隻是想讓陛下暫免了扶蘇公子身上的職務,將他禁足些日子再從長計議。誰知陛下竟下了這樣重的手,直接斷送了扶蘇公子……繼承大統的指望?”
誰知秦王已然談之變色,與她惱了,“朕尚穩穩當當坐在這禦座上,誰為儲君,朕心裏有數,輪不到爾等不臣之輩置喙。”見楚意處變不驚,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裏,又不耐煩地趕她,“也罷,你的意思朕大致明白了,邊地雖苦寒,總也能磨磨扶蘇那呆板性子。倒是你,趙卿的次女就要過門,你自身都難保了,看你怎麽顧著別人?”
楚意沒有接話,隻同來送她回去的於木亮點個頭,便要安安穩穩從這殿室裏出去。臨到了門口,突然聽秦王從裏麵冒出來一句:
“別總忙著謀權算利,早日給夫君開枝散葉,才是爾身為女子的本分。”
他音量不大不小,足以讓楚意臉上一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