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苦心(一)
辭了扶蘇,楚意守著胡亥直到了後半夜,才就著他的榻沿合了合眼。不過小寐了一會兒,胡亥便轉醒過來,眼睛還未睜圓,就找人討水喝。
初秋雨後,楚意不敢叫他喝涼的,讓人在屋角供了個小暖盆,將盛水的罐子封好溫在裏麵,就為等他醒時能喝口熱的。胡亥就著她的手,慢慢喝下去半碗,抬眸見她肩上的氅衣半滑下去,忙又伸手為她攏上。
他瞧著夜深,不由皺了皺眉,“身子不好,還守著我做甚麽?”
“公子白日裏那般不要命,楚意如何放心的下?”楚意一麵溫聲與他說話,一麵順手將榻前長燈點上,看清了他英朗的眉眼,亦看清了他渾身的傷處,心裏更是揪著疼,“楚意想著,以後還是不給公子挑深色緞子裁衣裳,誰知道下回又會藏的怎樣一身傷回來,還悶聲不吭的。”
胡亥隻輕輕向後挪了挪,對她點了點自己挪出來的空處,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來。她脫了鞋襪,人方才一鑽進被窩裏,就被這廝抱了個滿懷。她隻怕弄疼了他剛剛包紮好的傷口,唬得連忙要將人推開。
“別推。”胡亥的頭半枕著軟枕,將臉深深埋進她頸窩裏,“我在鹹陽城裏和子高合置了幾間鋪子,城外也有些田地,等這次回去我就跟他說,將我的那份都折了現,拿來與你作聘。你若覺得不夠數,日後年年給你添新的。”
楚意被他一反常態的多話,弄得一愣,“公子怎的突然說這些?”
“我隻要,你莫再鬆了我的手。”
原來他還在想著那時楚意為了不拖累他,跟了扶蘇而去。楚意心底酸得難受,他常裏是一句軟和話都不會說的,如今鬼門關前又過了一遭,扛了這樣一身傷回來,適才露了這般弱態。
楚意唯恐碰了他的傷口惹疼他,隻一手小心翼翼地攏著他的腦袋,一手牽過他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輕擱在他發旋上的下巴說話時都跟著發顫,“不鬆開了,這輩子我們誰都不可以再鬆開彼此了。”
想是累狠了,得了她這句話,他便枕著她的手臂沉沉睡了過去,像個還需依賴著母親入睡的稚兒,安心地靠在楚意懷裏,一夜夢甜。
毀了秦王欽點建造的鯤行,鬧出這番恨不得人盡皆知的動靜,次日晨起胡亥就拉著子高商量,索性直接將陰陽家做的那些缺德事兒在東海邊上宣揚出去。拿無辜稚兒獻祭之事隻提陰陽家,不牽扯秦王,即便坊間風言風語傳到秦王耳根底下,他要是還拉著胡亥他們要殺要剮,豈不是自攬了主謀的罪名?哪怕秦王再是自負而酷法,表麵功夫也是要做的,總不能明晃晃地寒了百姓們的姓罷。
經東海一行,千羽閣和陰陽家兩敗俱傷,但細論起來,千羽閣諸位不過是點皮肉上的痛楚,修養幾日又都活蹦亂跳的了,可陰陽家捐了大半弟子在船上,還有三個資曆深厚的護法,此番損兵折將,真才叫一個元氣大傷。
“可惜還是讓那盧千行跑了,隻怕現在不知道窩在哪兒的老巢裏點兵點將,要趁虛而入呢。”子高惱恨地又是歎氣又是大搖其頭,卻也不是滿腔抱怨,“這琅琊是萬萬不能久留了,咱們還是早早回了鹹陽,讓崔太醫和公羊姑娘一塊看著幺弟你的傷,也好得更快些。”
所有人裏數彌離羅受傷最輕,此刻也最有生氣,“我瞧著,你分明是擔憂霍雲嬋的傷罷,想人家早些好了,好趕緊討回去做細君。”
她笑到一半,就被霍天信騰出手狠狠一揪耳朵給拖出去教訓了。楚意偷偷瞄了眼背後榻上在被公羊溪喂藥的雲嬋,那丫頭已然別過一張羞紅的臉,不肯理逗弄她的公羊溪。
楚意憐她傷重,不忍心再讓大家惹她,連忙岔了個話題,“說起來,此刻扶蘇和趙高也該啟程回鹹陽了,不如咱們避著他們,過幾日公子元氣恢複了些再行上路罷。”
胡亥點頭稱是,話裏有話,“琅琊都秋雨連綿,幾日不止,更何況關中?”
聽事的各位都無二話,又一齊用了早飯,才各自回屋休息。楚意盯著胡亥一口不剩地將藥喝完了,又給他捧了一把甘蜜丸過來,他還是那般小孩子性子,就貪那口甜的。
轉眼瞧楚意含笑盯著他,遂道,“你從方才便似有話要說。”
“扶蘇之事,不知公子可有看法?”楚意撐頭在他枕邊榻沿趴著,聲音不大,“扶蘇先後害死兩個待我有恩之人,如今又來和盧千行蛇鼠一窩,設下著連環套害了千羽閣。若是一次兩次也好,可次數多了,反倒有些不對頭。”
胡亥想了想,道,“那高漸離,是死在我劍下的。”
“若跳出去,以局外人的角度來看。將老師推出去的,是扶蘇公子,出劍傷人的,是公子你。乍一聽確是沒問題的,可巧就巧在,你二位都不是等閑王孫。”楚意有一搭沒一搭地繞著軟枕花邊的線頭,“又好巧不巧的,加上老師,你們三位都和楚意有著千絲萬縷的幹係。不怪楚意說句自以為是的,仿佛在咱們這四個人外還有第五個人,企圖借此事一再離間分化楚意和公子,以及扶蘇。”
“當時確有異處。高漸離上前覲見的時候,我坐在陛下右首,亦非他此行目標,他卻忽然一扭頭朝我撲過來。”胡亥想起當日之景,倒還曆曆在目,“他眼盲不辨方向,可轉身卻轉果斷幹脆,仿佛確然有人暗中提醒。”
楚意道,“扶蘇為著這件事受了陛下斥責,且前時他也不會看不出老師有刺秦之心。即便是他也動了謀位之心,以自己的名義引老師上殿,哪怕事成,他也要擔一個弑父奪位的罵名,如此左右都討不著好,他就算再蠢直,也不至於如此魯莽。”
“有人越過他,見了高漸離,又以他的名義請了高漸離入宮。”胡亥這話截然肯定。
楚意不甚讚同,“我那時為著小君和太官署上下氣扶蘇氣紅了眼,哪裏肯靜下心來捋這些亂賬。小君之死和太官署的那一把火主謀都是鄭姬,若這件事也應了咱們的猜測,那扶蘇當真是無辜了。”
胡亥縝密道,“事情還未水落石出之前,不要過早定論。”
“這是自然。”楚意望著他嘻嘻笑了一下,似是又拿定了甚麽主意。
午飯是各自在各自房中用的,午後趁胡亥吃了藥又睡下去,楚意溜到公羊溪的房門前,透過虛掩著的門,果然瞧見她正對著柄槍頭,低頭沉思。手下人有些兒女心思,胡亥粗枝大葉未必知曉,楚意更是本著尊重的原則,沒有向其他人打聽,趁著好容易的空閑,自行探慰。
公羊溪聽了楚意的聲音,手上忙把東西藏到了褥子下,收拾掉眼淚,好生氣地請她進來。楚意看著她微紅的眼眶,知道她是背著大家為沈瑞哭呢,想起麵對外人時她總要端出若無其事的裝傻模樣,登時心生憐惜。
楚意拉過她的手,“沈瑞大哥的死,楚意知道姑娘傷心,反正左右就你我二人,姑娘不必怕大家擔心再苦苦忍著,大可宣泄出來。楚意保證,再不叫人曉得就是了。”
聞得她此言,公羊溪止不住的眼淚就替她露了餡兒,她再是壓抑不了幾番欲言又止的心痛,“在下原不知他竟是這樣一個呆子,為了還少主的恩,哪怕是背了罵名也還肯去闖那龍潭虎穴。在下和大家一樣,一頭霧水地恨了他這麽久,現在人沒了,在下卻連句對不住都說不得了。”
楚意歉疚地低頭,“說到底,沈瑞大哥也是為了救楚意,這才落了個屍骨無存的。”
公羊溪哭得有些脫力,楚意忙將肩膀遞了過去,借她靠著,待她哭夠了,才又聽她歎了口氣,“咱們這些人,一半是老閣主撿回來的,一半是少主撿回來的。本來命賤,若沒了他們師徒兩個,又哪裏還有今日的活頭。沈瑞的心意,在下是懂的。更何況當初營救百戲園,小君冒死跟著少主救人,小君就當,就當他還報了這份恩罷。”
她話越說的謙卑,楚意就越發慚愧,她鄭重地握住她的手,“陰陽家已倒,盧千行就是有通天的本事,短期之內也再難掀起甚麽風浪來。還請公羊姑娘做個見證,楚意一定親手將那個十惡不赦的老賊揪出來,碎屍萬段為沈瑞大哥報仇。”
誰知公羊溪卻搖了搖頭,拍拍她的手,“小君,在下相信沈瑞救你,決不是指望著你和少主會為他複仇。相反的,他從來都是個記恩不記仇的人,他曾對在下說,人這輩子太短了,但不如意的事比比皆是,要是全都拿出來記恨,最終苦的都是自己的心。正如小君所說,陰陽家已倒,老閣主和小君父母的大仇算是了了,就不要再舊恨添新仇,冤冤相報何時了呢?日子才剛剛好起來,何必又卷進那血雨腥風裏去?”
“不。”楚意的眼眶紅得厲害,牙關要緊,“隻要盧千行不死,此生此恨,就沒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