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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影子(三)

  初秋的第一粒雨滴輕輕砸在楚意的額頭上,將濺落其上的血抹開,直流到了她悚然瞪大的眼眸中。海麵上的風浪層層翻湧遞進,成群結隊的海鳥呱呱亂叫著趕回巢穴。


  楚意被按在胡亥懷中,憤怒使她渾身都在發抖,她怒不可遏地瞪著悠悠拔起方才拋出的勝邪劍的盧千行。他笑意如置身事外般輕鬆而淡然,可他就是帶著這樣虛偽的神情一次次毀掉了楚意生命中最重要的生命。


  鯤行的船艙都被五行陣所反噬,內部早已被毀成廢墟,隻剩下一層搖搖欲墜的外壁,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


  “啊呀呀,瞧瞧你們幹的好事。”盧千行抱劍端立船頭,語調卻聽不出惋惜,“殺了本座這麽多弟子不說,連本座這麽多年的心血都快被你們毀了。胡亥啊胡亥,本座當真小看你了。幹得不錯,真不錯!”


  扶蘇不理會他暗帶嘲諷的話語,質問道,“那些孩子呢,敢問盧家主,你將那些孩子藏到哪去了!”


  他卻故作驚疑,“扶蘇公子問本座作甚麽?您不是和本座商量好了,已讓您手下的徐福將那些孩子送走了麽,昨日徐福的船便已離港了呀。”


  “甚麽,怎麽連徐福也……”扶蘇驚得臉色煞白,向他同自己線人約好的方向瞧了一眼,除了翻白的浪花,果然空無一物。


  盧千行得意洋洋的嘴臉令人作嘔,“這艘船可馬上就要廢了,爾等可還要與本座切磋?”


  眾人多少都負了傷,但絕無不戰而退之意。然而鯤行主艙一塌,整條船自然不能幸免,若還要繼續留下來,是否能殺死盧千行不一定,也必定會被倒塌的鯤行一起帶入水中。港口雖淺,可鯤行體型巨大,楚意這樣不識水性的以及彌離羅那般昏迷不醒的,實在寸步難行。


  “走。”胡亥輕輕放開楚意,利落地抹了一把臉,重新握起太阿劍,“霍天信,帶他們走!”


  風雨喧囂,他全身都被雨水打濕,毅然朝著盧千行步步走去。楚意被伯兮扶了起來,她分不清自己臉上的是雨水還是眼淚,她想阻攔,她想呼喊,可胡亥卻在適才鬆開她時不露聲色地點住了她的穴道,叫她全身酸麻,不能動彈,隻能由著伯兮他們將她帶離。


  他是帶著必死的決心鬆開的手,在風雨交加的生死岔路口上與她就這麽分道揚鑣,卻是一句話都不曾留給她。


  勝邪和太阿相撞時,楚意被伯兮帶下了船,她的身體僵麻無比,促使她根本不能回頭。她不知眼前的港岸是何景象,隻有鐵器鏗然的撞聲縈繞在她耳畔,她仿佛能聽到胡亥的呼吸在愈加急促,揪著她的心,使得她也跟著喘不過氣。


  他們剛剛在岸上站穩,就聽背後一聲巨大的轟鳴,那艘曾幾何時美輪美奐的巨艦就這樣因五行陣的反噬轟然倒塌。這艘承載了盧千行多年來機關算盡的心血的大船,承載著他所有的財富與陰謀,帶著陰陽家異變的野心葬身在東海之濱。


  雲嬋替楚意解開了穴道,她怔怔看著高高騰起數丈的巨浪,煙塵袖雨,隻有鯤行模糊的影子在緩緩沉沒。趙高和郡守郡尉領著官兵姍姍來遲,一齊被海麵上的突然異景驚得呆若木雞。


  岸上負責前來接應他們的子高和公羊溪將上岸的大家仔仔細細看了一圈,終於還是問出了那個疑問。


  “幺弟呢?”


  “少主在哪?”


  沒人能夠回答。


  忽然,楚意像是瘋了一般掙開雲嬋和伯兮攙扶著她的手,朝鯤行的方向跑了過去,洶湧的浪濤咬著港岸的甲板潑天而來,她視若無睹地向前衝,即使一次次被冰冷的浪花撲打在身上,體內寒氣大盛,凍得她狠狠地打著哆嗦,她也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她是一心為胡亥殉節時,突然聽見她的聲音從被水煙朦朧了的前方傳來,“來人!快來人!公子在這兒!公子在這兒!”


  她聲嘶力竭的呼聲隔霧傳來,雲嬋頭一個聽清楚,想都沒想也跟著衝了出去。子高見狀,對著隻顧目瞪口呆的趙高和官兵恨恨地喝道,“愣著作甚麽!還不去救人?!”


  楚意艱難地抱起被海浪卷上岸的胡亥,已然昏迷的少年哪怕是在生死一線,也緊緊攥著手中的太阿劍。楚意抱著他濕透的身體,任他微弱的呼吸黏膩在自己頸窩裏,像是抱著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


  這場噩夢,終是在千羽閣與陰陽家又一次的

  兩敗俱傷之後,無聲謝幕。


  最遲出手對付盧千行的燕離和伯兮也受了輕傷,霍天信手臂上的劍傷經了雨水有些發炎,彌離羅在公羊溪為其施針後也慢慢轉醒,最痛苦莫過於雲嬋和胡亥。雲嬋的傷口一而再,再而三地裂開,更加增大了再縫難度,即便是公羊溪,也好了好一番功夫。而胡亥待他被眾人救回客棧時,方才抱了他的楚意驚覺,他身上那件玄色衣裳竟全是血跡,若不是脫了衣服來看,孰知他身上大大小小,新舊相疊,竟有七道傷口。


  子高膽寒不已,又是心疼又是惱恨地直搖頭,“他這悶葫蘆,無論怎樣都是這樣默默一個人扛著。”


  “是我蠢,都是我蠢!沒能一早勘破扶蘇和盧千行的詭計,才害得大家一起淌了這趟苦水。”楚意自責地咬了咬嘴唇,她自己也才剛剛喝了藥,長發未幹就裹了厚厚的大氅過來親自看顧胡亥。


  子高長歎一聲,“這又如何怪得了你,何況此事當真與扶蘇王兄有關麽?弟妹,你可曾想過若是盧千行有意陷害呢?”


  “若沒有之前的那些事,楚意可能當真會相信扶蘇是為陰陽家陷害。”楚意替胡亥掖了掖被角,神色陰鬱,“他是甚麽樣的人,楚意最清楚不過。還請子高公子不要再為他說情,待這一趟回去,新仇舊賬,楚意自然要與他清算。”


  子高還是心存疑慮,“他從一回來就在廳堂裏等著,希望能見弟妹你一麵。”


  楚意略略思量了一下,望著胡亥安靜的睡顏,忽然起了一個念頭,“既然如此,楚意見他一見,又有何妨?”


  她唇邊有淺淺笑意,卻未達寒潭一般的眼底。帶著如此麵色,她孤身從樓上下至廳堂,在扶蘇對麵沉默著坐了下來。扶蘇沒想到她真會出來相見,一時意外之際,仍有些揣測不到她的用意。


  “扶蘇公子要是來請求原諒或和盧千行撇清關係的,那就大可不必。”楚意一來便直切主題,斂著眼眸,連餘光都不曾留給他,“楚意之所以答應見你這一麵,是有個天大的好消息一直忘了告訴您。”


  扶蘇對她的態度早已心裏有數,可該說的話他還是要說,“楚意,我希望你明白,現下幺弟雖然能夠活著回來,但鯤行沉沒後,盧千行依舊不知所蹤,咱們不是彼此置氣懷疑的時候。當下最重要的,是趕緊將他找出來,讓他伏法認罪。”


  “認罪?盧千行是領陛下聖諭出海尋訪長生仙藥,他何罪之有?倒是千羽閣,將陛下欽命趕造出來的船隻銷毀,如此重罪,不是更該收押問罪麽?還是有了扶蘇公子的參與,咱們這些人就能得到特殊待遇,無罪赦免?”楚意笑得譏諷而又咄咄逼人,“扶蘇,還是來聽聽,我要帶給你甚麽好消息罷。”


  她也不等扶蘇答話,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您回來之後身邊應該還沒人告訴您吧,您的母親鄭姬,原來不是您的生母呢,您的生母是早在二十年前就被鄭姬害死的麗姬。她不光害了您的生母,還偷梁換柱,將您冒充作自己的兒子,誣陷您生母產下妖兒。被殺母仇人養育成人,叫了她二十多年的母親,不知道您現在心裏的滋味,如何?”


  扶蘇的臉色青白,震驚之餘滿是愣愣的難以置信,他悚然望著楚意,“楚意,你,你竟為了害我,如此陷害我的母親?”


  “陷害?”楚意輕蔑地冷笑了一聲,“您若不信,待回了鹹陽自己去問陛下就是。您瞧,您口口聲聲要楚意相信您,臨此關頭您也照樣不相信楚意啊。說到陷害,楚意還有一件事要告訴公子,當初被您和您養母聯手陷害的小君,隨鄭姬的罪行一一敗露後,終於沉冤得雪,能夠堂堂正正地下葬母家了。說起來,無論是您的生母還是發妻之死,也和陰陽家逃不了幹係,您三番五次地和害死她們的人聯手合作,不知道那些人在背後會不會為您的愚蠢笑得合不攏嘴呢?”


  扶蘇砸在桌上的拳頭含恨攥緊,瞪著楚意的眼睛周圍發紅,“楚意,這次的事我當真一無所知。我又怎麽知道徐福在最後會投靠陰陽家,我比你們任何人更想救那些孩子!”


  “好,那就假設您一無所知,還有先前所有事,您都一無所知。”楚意霍然起身,傾身與他厲聲對峙,“那麽不就是在說明您的寬仁善良,都是何等愚蠢?楚意隻慶幸當初早就與您割袍斷義,免得也學足了您那夾雜了虛偽的迂腐氣,變得愚不可及!”


  說罷,她已憤然轉身,拂袖而去。她莫名想起初時與扶蘇相見,他坐在簡樸整潔的牛車上,混不在意她麵上瑕疵和落魄的衣著,隻為了她那點不值錢的口舌之才。若說王簌是她那段灰暗時光裏的明燈,那麽那時的扶蘇便是執燈的引路人,溫和地牽引著她向前走去。


  “楚意,請你相信,我從頭到尾,都不曾有休妻之念!”


  可燈滅之時,就是他們的無法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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