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影子（二）
飛鏢在離楚意眉心方寸之餘被伯兮的鷹爪索生生截了下來。
燕離暴跳如雷，“虞姑娘！你之前怎樣攔我，我都不介意！因為我知道你有你的打算！為何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攔我！你是不知道，老閣主就是因為護著沈瑞這條狗才死在盧千機那個王八蛋手上的！”
“不是，小燕，”楚意苦苦護在氣息奄奄的沈瑞身前，“不是這樣的。楚意之所以能夠趕過來將大家從五行陣裏救出來，正是沈瑞大哥提前告知鯤行有詐啊。楚意不知道決明子先生到底是怎樣殞命的，但至少我知道沈瑞大哥並非大家所想，他的心是向著大家的啊。”
燕離眼眶紅通通的，咬著牙，生生別過臉，“那老閣主的死呢，他又作何解釋？”
“此事恕楚意無能，不能替沈瑞大哥作答。不如先將沈瑞大哥帶回去，交由公羊姑娘醫治，待他傷好，由他親自向你們解釋。”楚意的口吻像是在為生氣的家貓順毛般小心翼翼。
“隻怕華山鶴醫仙救遍天下人，都不肯救他沈瑞。”盧千行好似鬼魅般突然就出現在了燕離身後，他麵上掛著溫潤如玉的微笑，倒映在楚意眼中，卻隻讓她感到不寒而栗。
燕離與伯兮警惕地轉身擋在楚意和扶蘇身前，以防他出其不意偷襲不識武藝的楚意。楚意心弦緊繃，正要啟唇說話，隻覺自己的衣擺被人輕輕扯了扯，她下意識回了頭，便聽沈瑞拚著最後一絲氣力，“我們……都中計了……”
聞言，楚意渾身驀然一凜，她緩緩睜大了眼睛瞪著盧千行，他的表情看起來越發危險莫測，無形中帶給人如山重壓。她身上不住發抖，她在畏懼，這是除了秦王以外，她第一次莫名其妙就對另一個人產生這種不爭氣的情緒。
“孩子呢，那些孩子呢？”楚意的聲音顫顫。
而盧千行說出了與她內心最不願聽到的那個答案模棱兩可的話，“那就要問小君身邊的扶蘇公子了。”
“甚…甚麽？”扶著沈瑞的扶蘇一頭霧水，一抬眼就對上楚意陰測測的目光，茫然搖頭道，“不，楚意，相信我，我不知道他在說甚麽！”
“小君死的時候，你說不是你，我恩師死的時候，你也說不是你。現在，你還說不是你。”楚意冷冷勾了勾唇角，“扶蘇，為何每一次你都要在做完所有惡事之後再擺出這樣一副茫然無知的無辜神情，用仁慈和善良做偽飾，繼續肆無忌憚地傷害他人呢？你自己不覺得惡心麽？”
扶蘇為她的話怔了怔，最終亦笑了起來，“是我自己傻，總以爾為知己，原來也不過一愚昧世人罷了。”他忽而一正臉色，再不多看楚意和其他人一眼，“盧千行，你將我幺弟如何了？”
“這千羽閣新的主人比從前更加不堪一擊。”盧千行話音未落，太阿劍的寒氣已直逼他的後心。
“……是麽？”
胡亥的嗓音沙啞，額頭還在汩汩滲出鮮血，順著英挺的眉骨鼻梁淌下來，而他的眼神森然冷酷，宛若從地獄而來的修羅鬼般凶神惡煞。楚意看到他也在流血的嘴角，不管方才他們究竟打成甚麽樣子，都隻叫她心疼。
“認輸有那麽難麽，為何……就是不肯認輸呢？”盧千行低眉搖著頭，他的笑聲古怪不已，驟然化作一聲偏激地怒吼，飛劍刺向近在咫尺的胡亥，“我叫你們都輸給本座聽見沒有啊！你們這些蟲子！隻會礙事！礙事！礙事！”
胡亥被他猝不及防地暴起重又逼出了船艙，他出手比方才趕到時更具殺意，無一招不是朝著胡亥的死門而去。胡亥身上不知還有多少傷痛，竟是被他逼得隻守不攻，連連接下他來勢迅猛地幾十招橫刺豎劈。
甲板上雲嬋被盧千行一拳打中腹上的傷口，霍天信也因為要護著背上的彌離羅手臂上淺淺挨了勝邪一劍。在上的伯兮燕離看著同伴陷入困局，自然坐不住了，雙雙摩拳擦掌，急不可耐地想要下去相助。
伯兮先燕離一步揮動他的鐵鷹索一躍而下，燕離隨後也飛步而去，臨至牆壁破口時回頭向楚意伸出了手，“虞姑娘，同咱們一起罷，把你一個人和他放在一塊，別說少主，我們也不安心啊。”
楚意考慮到已動彈不得的沈瑞，正難取舍，扶蘇自己跟上了燕離，“我同你們下去。”
楚意不為所動，隻覺做作。
她扶著沈瑞靠壁而坐，細細查看了他身上的傷口，他的右臂從肘部以下都被砍去沒多久，依然有傷口發炎後的膿血慢慢流出來。比起斷臂，其他的鞭痕烙印就顯得不值一提，她心有不忍，低首難言。
沈瑞似已恢複了些許元氣，模糊地看見她的模樣，氣若遊絲地說道，“小君要是覺得惡心，就別過臉去不看罷。”
“沒有，”楚意鼻酸地拚命搖了搖頭，“沈瑞大哥你放心，公子今天一定會殺了盧千行那賊人為你的斷臂報仇，到時候我們就帶你回去，公羊姑娘一定會治好你的。”
沈瑞笑了笑，不知是欣慰還是無奈，“姓盧的說得對，阿溪她，救了天下所有人，也不會理會我的。”他忍不住咳了咳，又道，“此番是沈瑞大意，沒有早早意識到姓盧的對我的疑心，錯將他刻意泄露的消息告訴了小君，不然小君也不會……也不會被騙到琅琊送死。”
楚意幾度凝噎，“不，不是你的錯。沈瑞大哥，不要說話了，你好好休息一下，馬上，咱們就能回去了，公羊姑娘就在琅琊，和子高公子一起等著咱們呢。”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小君，我沒辦法跟你們回去了。”沈瑞的聲音越來越小，“其實我很早以前就見過小君，在百戲園裏。我是和阿鳳凰娘他們一起被您和公子救出來的，他們倆因為是刺客荊卿養兒而被抓進去，而我，家父本是長安君成蟜的門客，因家傳槍法得其賞識。後來長安君兵敗伏誅，家父戰死，剩下尚且年幼的我被帶進了百戲園。那裏麵的日子啊，真是想都不敢再想的。是少主和小君，將我們從那個人間煉獄裏拽了出來，我和阿鳳曾發過誓，一輩子效忠少主，肝腦塗地，在所不惜……而我，也從不後悔……”
楚意為他所述動容，不由問，“所以……決明子先生究竟是怎麽死的呢？是小燕說的那樣麽？”
他輕微地搖了搖頭，“我叛出千羽閣，潛入陰陽家做內應，是老閣主和少主共同做的決定。但為了讓我得到陰陽家最大的信任，老閣主瞞著少主……要我親手……殺了他……”話到此處，他亦紅了眼眶，哽咽聲細，“我自知罪孽深重，還請小君不要把這些事告訴阿溪，我寧肯她因以為我是叛徒而恨我一生，也不願看她因我之死難過……”
“不，不……這些事，我們誰都不告訴她，得要你自己親口告訴她。”楚意痛苦地低下頭，“沈瑞大哥，公子他們就要快贏了……沈瑞大哥，你堅持住啊……咱們一起回去，公羊姑娘還在等你的……”
“阿溪……”沈瑞半夢半醒地呢喃著。
其實他知道楚意所說都是為了安慰他而騙他的，她從頭到尾都為了照顧他沒能往外看上一眼，怎知甲板上的情形？他潛入陰陽家的日子不長不短，對盧千行的實力最清楚不過，深知哪怕現在他雙臂健在，投身戰局，他們合力也未必敵得過那老家夥一個人。若想從他手中活著逃走，那就必須毀了整艘鯤行。
可他已成廢人，眼前的楚意又隻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唯一有可能成事的扶蘇也因背著同陰陽家勾結迫害千羽閣的嫌疑而被逼退去。故而他雖有主意，卻又不敢告知楚意，深怕她像從前在上林苑飛騎穿過槍林劍雨般拿命去冒險。
世事正如沈瑞所料，哪怕伯兮燕離投身戰局，他們也沒人能輕易傷了盧千行一根汗毛。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船身又驟不及防地搖晃起來，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楚意好不容易穩住自己，抬頭卻見沈瑞已然被晃得倒在地上。
她連忙去扶，唯恐經了這地動山搖的動作，將本就不能動彈的他從破開的牆洞裏晃了出去。
“是五行陣裏的東西在作怪……”沈瑞勉強再次開口，“那些瘋物，怕是非把整座船蛀空不可……”他眼前忽而豁然開朗，急得差點喘不過氣，“小君，你快走…你快走！”
楚意驚覺，“該不會是那些東西已將中層下層的人與物毀於一旦，就要朝上層來了吧？”
“不錯，不錯。你快走，叫少主他們也趁機離開這艘船！不用管我！”沈瑞急忙開用眼神趕著楚意，然他話音未落，一股巨大的衝擊力就蠻橫地撞開了丹藥房緊閉的大門。
他們還來不及反應，鯤行的船身也因此被衝撞得向左一傾，楚意還沒扶穩，就被這股巨大的衝擊力從那個牆洞裏甩了出去。正當她以為自己此番必然要葬身大海時，一隻手從船艙裏疾疾拉住了自己的右手。
沈瑞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力量，促使他在楚意掉出去的那一瞬間猛地彈坐起來向前一把將她拉住。可那種不尋常的力量也不過一夕之間，轉瞬便要迅速逝去。
就在楚意感到拉著自己的那股力量消失之際，有大量的血噴湧在她的臉上。她就這樣親眼看著沈瑞獨剩下的那隻手臂被人再次斬斷後，隨她一起向下墜落。
她的世界震撼而寂靜。
隻能聽見她自己在歇斯底裏地尖叫，“盧千行！我要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