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影子(一)
那一男一女中,女子鬢發皆銀白,麵皺如樹皮,佝僂的身軀裹在一張寬大到拖曳在地麵的白袍裏,顫顫巍巍的,仿佛是把全身氣力都撐在手中那一根造型古怪的木杖上。男子則其貌不揚,麵頰凹陷,看上去已過而立,不曾見身邊有武器護身,赤手空拳地站在說話之人後麵。
胡亥不與他們接話,霍天信和雲嬋也不說二話,提劍拔刀,毫無遲疑地朝著這三人衝了上去。他兄妹二人一劍雙刀,即使霍天信背上多了彌離羅這個負擔,也仿若無物,出手依舊揮灑自如。
雖是一個被五行陣虛耗了體力,一個帶傷,但合擊時依然憑著血肉至親與生俱來的默契略略占了上風。
經了數十個回合,那持杖的女護法似是摸清了他們的招套,反守為攻,駕輕就熟地接下霍天信流暢果決的三劍,雖被迫後撤了段距離,卻也毫發無損。另兩人趁雲嬋與兄長錯開的大好時機,齊齊逼將過來,專挑她腹上的軟肋下手,咄咄逼人之至,毫無君子氣派。
楚意眼看雲嬋腹背受敵,焦心不已,但胡亥似有顧忌,到現在一直沒有出手。楚意悄悄看了看他緊緊牽著自己的手,深知他在顧慮著甚麽,心裏自然不忍。
就在電光火石之間,楚意拿定了主意。
胡亥訥訥回頭看了看自己被甩開的手,等他再抬眼時,楚意已毅然退到扶蘇身側,“扶蘇公子,還不走?”
她就是死,也絕不肯成了他的掣肘。
扶蘇頓時明了了她的心意,自是甘願成全的,也不再多說甚麽,隨即與她一並從長廊另一頭去了鯤行的上層。
鯤行上層修飾華美,與中層的晦澀黯淡和下層的陰冷潮濕決然不同。四處可見的燈火就是楚意從客棧遠眺海麵時所看到的奢麗光亮。丹藥房、經書閣、祀神龕,五髒六腑,樣樣俱全,可房間卻隻有那麽寥寥幾間。每間房並未拆牆而通,每一道牆都敲不出空心空聲,他們四人遍尋所有,皆無所獲。
對於江湖中事,虞子期從來很少與楚意談及,她都是靠文獻書卷或項籍偶爾提及才略知皮毛,那三位護法是否在方才就已對霍氏兄妹動了真格她不得而知,可他們的年歲都在己方之上,修為功力隻怕不高深也算渾厚,他們三個各有消耗,不知能支撐到幾時。
“虞姑娘,我都快把這一層翻過來了,都沒找到那些孩子的半根頭發,隻怕是扶蘇公子的消息錯了,其實他們根本還沒將孩子們送來呢。”燕離急得抓耳撓腮,卻又無計可施。
扶蘇篤定地說道,“這是我從線人手中所得的消息,絕不會有錯。還請諸位再仔細找找,特別是牆角桌底,有沒有甚麽藏得極為隱蔽的機關。”
一向寡言的伯兮這時也道,“小燕的疑心沒有錯,萬一是你自己與陰陽家所有勾結,設局致我等於死地??”
“我若存心陷害,又何必與爾等一同登船,受那五行陣幾日困苦?”扶蘇怒極反笑,“楚千羽六翎何時都是這般多疑刻薄之人了?”
“眼下不是互相懷疑的時候。”楚意從地上緩緩起身,手中撚著一根細軟的紅發繩,不長不短,顏色也有些舊了。
“這是小孩子纏頭用的發繩!”聰慧如扶蘇,隻一瞬便明白了過來,“上層通常隻有那三位護法居住,哪怕是服侍在側的弟子也都是年紀稍長的,如何會有此物?還是楚意你心細如塵,若非你跟過來,我三人不知要找尋多久。”
燕離嫌他嘮叨,“廢話少說,既然此物是在這丹藥房裏發現,想必那些孩子也不會跑遠,幹脆直接把這兒砸了了賬。”
“小燕不可魯莽而為。”楚意趕忙將他攔住,“若是稍有不慎,傷了那些孩子便不好了,還請多多耐心,再好好搜尋。咱們四人分頭,這樣快一些。”
幸而燕離還算聽得住她的勸,訕訕憋住自己的急脾氣,慢慢尋找起來。除開他之外,剩下三人都是仔細小心之人,隻是楚意一心還牽掛著底下與那三個護法纏鬥著的胡亥,實難沉心靜氣,越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便越發急躁,卻又不敢表露,惹了他人憂心。
再說長廊之內,胡亥等人正與那三人僵持不下,經久之爭使得所有人都使出了看家本領,你來我往,一路從長廊凶狠地撞破了艙壁,衝著寬敞平穩的甲板而去。刀劍相擊的聲響清脆鏗然,隔空傳進楚意耳中,卻像是瘋狂的野貓再用指甲抓撓她的心耳。
她必須再快,再快。
她必須想出法子,找到那些苦命的孩子。
“楚意!”扶蘇驚喜的聲音冷不丁在她耳邊響起,她卻是有些後知後覺地一回頭,便見扶蘇招呼了燕離和伯兮,齊心協力,將屋室中央那一鼎千金沉重的青銅巨爐推開了幾寸。
就在那巨爐之下,竟藏了一道不易察覺的暗門。
“好家夥,扶蘇你這眼力實在叫人敬服。”燕離氣喘籲籲地讚道。
楚意上前一看,這才恍悟扶蘇所想。既是用來煉製丹藥的銅爐,其下居然沒有柴火燃燒的痕跡,如此異狀,必然有詐。
他們正要破門而下,但聞艙外一聲巨響,整艘鯤行都跟著左搖右晃。楚意下盤不穩,被顛得跌在地上,晃動卻持續不止,本就摔在地上的她更加難以站起來,被接二連三地晃了幾下,便覺得頭暈目眩。
等伯兮騰出手來將她扶起時,左麵的牆壁猝不及防地被從外衝破,堪堪被撞進來的,竟是那三位護法中的瘦高個兒。他傷痕累累地跌在那裏,武器脫手滑飛了老遠,全身仿若散架一般臥倒難起,已瀕臨氣絕。
正同扶蘇研究著那扇暗門的燕離回首得見此景,毫不猶豫地斜飛出一枚暗器,經驗老到地紮進那廝脖頸上的經脈。楚意遠遠將這整個過程盡收眼底,難免膽寒,沒想到素來嬉皮笑臉的燕離,殺起人來竟也是這般狠辣果斷。
“小燕,伯兮大哥。”楚意沿著被撞破的漏洞看下去,忽而緊張地眉頭一皺,“那個人,可是陰陽家家主,盧千行?”
聞言,連沒被喚到的扶蘇也跟著警覺起來,湊過來一觀。隻見甲板上剩下的那兩個護法都已倒下,尚與胡亥他們酣戰不休的,是個清瘦文秀的身影。寬大的家主祭服因他似幻非空的招式翻飛於海風之中,飄飄欲仙。若不是他手中所用那把凶厲異常的勝邪殘劍,真叫人誤以為是謫仙下凡。
與之躍於半空相鬥的胡亥玄衣鐵靴,肘貼劍身,反握劍柄迫近他時,劍如其主,威猛之外更見清冷。胡亥見一擊傷不到他,忽有抬腿照著他的天靈蓋筆直地撩過去,趁他向側躲開之際,在借桅杆不遠處著落,穩住下盤,一來一回,兩人之間不能化開的衝擊力隨之四散,又使得船隻搖擺不定。
燕離急得一拍大腿,“那老謀深算的奸賊,連老閣主對付起來都嫌棘手,少主怎會是他的對手,不行,我們得去助少主一臂之力。”
“不可!看他的樣子,似是才聞訊趕來,有幺弟他們纏住他,不讓他上到這兒來阻擋咱們救人,咱們豈能輕易辜負了他們的犧牲?”扶蘇也有些焦灼,仍是死死拽著燕離不放,“兩位少俠,扶蘇的線人一直等在鯤行之下不遠處等待接應,還請二位先隨扶蘇救人,再支援幺弟不遲。”
“可惡!他是你親弟弟,他的命難道比不上那些無親無故的小孩兒麽?”燕離怒氣衝衝地如惡犬般低吼道。
楚意咬了咬牙,“小燕,聽他的。別再浪費時間了。”
他待胡亥至忠至誠,順帶也尊敬楚意,既然她也發了話,縱然再為胡亥他們心急,他已不得不乖乖忍著,將怒意全都或作力量,積攢在拳頭上,狠狠攥緊在手心裏。
然他三人皆無足以破門之蠻力,砸開那道門還是花費了不少功夫。其間楚意隻覺完全插不上的自己無用至極,恨不得自幼就不顧虞子期的反對,跟著項藉一塊習武,哪怕是些花拳繡腿,此刻也不至於如此無力。
甲板上胡亥領雲嬋和霍天信從三麵圍住盧千行,他們都已到了身體能夠承受的最大極限,不敢再輕舉妄動消耗體力。盧千行也沒有輕視之意,他們都在暗暗觀察,伺機而動。
丹藥房中,扶蘇率先跳入暗門之中,伯兮緊隨其後,留下燕離和楚意在門外等候接應。可半晌過去門中也毫無動靜,連孩子的哭鬧聲都沒有傳上來,楚意和燕離正覺得奇怪,卻見伯兮臉色鐵青地跳了出來。
如此神色,倒像是動怒。
還未等燕離開口詢問,扶蘇也隨後從裏麵爬了出來,背上所背,哪裏是甚麽五尺小兒,分明是個高挑精瘦的青年。隻是人已受了重傷,奄奄一息。
“怎會是這條背主求榮的狗!”燕離怒發衝冠地狂吼道,指間的飛鏢就要脫手而出。
“小燕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