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破陣(四)
楚意張開雙臂跑向胡亥的時候,他也提著劍奔她而來。短短幾步的距離,卻讓楚意覺得自己是跨過了大半秦土,自西往東,就這麽追著他過來。
在真實地擁抱住他的那一刻,楚意再壓抑不了對他的思念和擔憂。這些日子,為了讓身邊的人心安,也不想讓不軌之人借機生事,她根本不敢和任何人傾訴,撐著淡靜從容的麵子,卻無人知曉她焦灼煎熬的裏子。
相思果如穿腸毒,甘甜而炙烈。就像胡亥早已猜到她一定會來,當看到她奮不顧身地闖進來時,心下還是忍不住為她驚動。就像楚意,明知前方是龍潭虎穴,也依然義無反顧,與他交付一顆心。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胡亥的肩頸,胡亥單手抱穩了她,右手持太阿劍左劈右刺,將她身後那兩條張著血盆大口的長蟲砍成數段。腥味後知後覺地滲至楚意鼻間,回頭看著地上還在掙紮跳動的蛇身,她後怕地吞咽了一下。
“還敢不敢?”胡亥一麵收劍入鞘,一麵緩緩將她鬆開。
她不好意思地低頭咬唇笑了笑,嘴上卻也不饒他,“那公子就不怕剛才跑過來的並非楚意,而是扮作楚意的意圖不軌的壞人麽?”
“我分得清。”胡亥傾身替她理了理微亂的散發,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世上隻有一個虞楚意,我不會看錯的。”
楚意被他鄭重其事的神情逗得心花怒放,甜笑如蜜,卻見胡亥唇色微白,似有幹裂痕跡,登時又斂起笑容,“公子受困陣中多久了,這裏麵無水無食的,人如何撐得住?”
“無妨。”胡亥不願她擔心,“我會帶你出去的。”
楚意連忙牽起他的手,“楚意就是來帶公子出去的。”說著,她在他疑惑的視線中拽了拽還穩穩係在她腰帶人的那根細而堅韌的縫線,“雲嬋就在陣外等著,事不宜遲,公子快隨我叫上大家一塊出去罷。”
胡亥對她的話不疑有他,隨即握緊了她的手,與她一道先從五行金門裏出去,再一一從各門中將眾人都叫了出來。胡亥的考量基本都被楚意猜中,可她卻沒想到他在此關頭,竟真的會放手一搏,讓彌離羅這樣的火爆脾氣獨自闖木門,而讓霍天信專攻水門。
彌離羅被餓了這麽多天,還要晝夜不分地同門裏的那些木製機關人鬥智鬥勇,早就累得兩眼冒金花。一見了楚意,不知該喜該憂地抱住她哀嚎起來,“好虞姊呀,你怎的也進來了,我還指望著你在外想法子砸了這艘破船,放咱們出去呢。”
楚意忙摸著她蓬亂的頭發安慰她,“乖小彌,虞姊就是來帶你們出去的。等咱們平安從這陣中出去了,虞姊就給小彌買燒雞吃,你說好不好?”
“兩隻!”彌離羅迅速抬起兩根手指。
“虞姑娘,小燕也不行了,小燕也要吃燒雞。”一旁同樣餓得前心貼後背的燕離也衝著楚意張開雙臂,啞著嗓子哇哇亂叫,隻怕不是胡亥一雙眼幽幽瞪著他,恐怕也要學彌離羅般撲過來抱住楚意。
“你們兩個莫再鬧了。”霍天信無奈地看著這兩個生死關頭還嘻嘻哈哈不著調的家夥,痛苦地揉了揉眉心。
他們是武林翹楚,像這樣水米不進三兩日,勉強還能支撐得住。可扶蘇不一樣,他的臉色是所有人中最差的,卻從始自終一言不發,隻靜靜笑著看他們笑鬧,好似局外人般氣定神閑。
楚意最看不得的,就是他這副道貌岸然的嘴臉。那些被他偽裝出來的仁善在她眼裏就像粗糙劣質的假飾,既尷尬又令人作嘔。
在胡亥和霍天信沿著楚意帶來的縫線合力破開那扇隱匿於幻術中的陣門時,原本迷惑著他們眼眼睛的虛白忽而如霧散去,露出原本潮濕陰暗的鯤行下層。有說不清的陣門機關分布於四麵八方,或許就連他們也忘了自己究竟是從哪裏跌進來的。
守在陣門外的雲嬋聽到動靜,連忙從梁上提刀躍下,將那些聞聲趕來的陰陽家弟子擋住,為陣裏的人爭取更多的時間爬上來。
“等等,”彌離羅抽出自己的鸞尾鞭子,躍躍欲試地扯了扯筋骨,“這艘破船四處都是機關,誰知道咱們上去了還會不會再掉下來,倒不如趁此機會毀了此陣再說。各位先走一步,我來墊後,讓小姑奶奶給這群邪魔歪道開開眼,甚麽叫雞、犬、不、寧!”
說著,她已經將全身的內力集中到了握著鸞尾鞭的手上,在最後的楚意被胡亥抱出陣門後,忽然爆發出超越她嬌小體格以外數百倍的力量,鞭子大大甩開幾圈,鳶尾鞭倒刺摧枯拉朽地飛舞旋繞,所到之處,無不支離破碎,狼藉一地。
就連整艘鯤行也跟著她的動靜動蕩難安,她卻在騰起的煙灰中一躍而起。原來她的鞭子早在毀掉五扇怪門之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了尾刺,纏上了伸下來拉她的霍天信的左臂上,一半借著他的臂力,一半趁了硝煙的衝力直接把大片結實的中層船艙地板掀了起來,就此一躍而出。
五行陣本就有一個一損俱損的自殺機關,她這般同時毀掉五個入口的瘋狂作法無疑與觸發此間毫無區別。原本藏身於五門之內的那些陣法難關,此時此刻全都似脫韁的野馬衝了出來,令胡亥都覺得難纏的劇毒金蟒,處處緊逼彌離羅的木頭機關人,困住燕離和伯兮的弓箭手俑人,還有另外為難扶蘇和霍天信的機關,統統一湧而出。
並且敵我不分,見人便攻,哪怕是那些前來捉拿他們的陰陽家弟子也不放過。
“小彌,幹得好啊!”就連總是和彌離羅鬥嘴的燕離也發自內心地大聲讚歎著眼下已趴在霍天信背上累得不省人事的彌離羅。
她本就是辛苦捱著,能做到這個地步,實屬勉強。跟在胡亥身側的楚意不忍地咬了咬牙,“都怪我,若我早來兩日就好了。”
胡亥不擅長說那些令人寬心的動聽話,就幹脆一言不發,隻是緊緊地牽著她的手,他是少年英勇,足夠帶著她乘風破浪,一勇而前。
下層已毀,中層儼然也是不能久留,這艘傾盡陰陽家心血人力所造起來的陰謀之艦在平靜悠然的海麵上卻是風雨飄搖的。胡亥帶著楚意走在最前麵開路,後有伯兮燕離斷後,一路以神擋殺神的從中層打上去。
數不清的陰陽家弟子在楚意眼前血肉橫飛,或是懷著不甘、茫然、恐懼、憤怒倒下去,楚意來不及悲天憫人,就要跟著胡亥拚命朝前奔逃。
扶蘇一心還在搭既救那些陰命童子上,趁亂追上胡亥,道,“幺弟,那些孩子定是沒有被關在下層或中層的,不然出了這樣大的狀況,他們定然會優先轉移那些至關重要的孩子。看來,是由陰陽家那三個護法親自帶人在上層看管了。”
楚意不耐聽他說完,就將他打斷,“這些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事,扶蘇公子不必婆婆媽媽地再浪費口舌。倒不如根據眼下這時局,說說您有甚麽想法。”
“你們倆都是聰明人,或許我的想法也就是你們的想法,不過出於尊重,扶蘇還是需要先過問二位的意見。扶蘇所想,便是一會兒由幺弟你帶著你的千羽六翎牽製住三位護法,我和楚意趁機去找到關押孩子們的正確位置,再引諸位前去搭救。不知二位,可有異議?”扶蘇道。
胡亥回絕得幹脆,“不行,你護不住她。”
前後都已無人在衝過來攻擊他們,他們在這段異常安靜的長廊裏停下腳步,稍作休整。扶蘇倚著牆,平複了劇烈的呼吸心跳,才又好言和胡亥勸道,“楚意不識武藝,跟在你們身邊,隻怕稍不留神就會被他們拿住,反過來作為威脅你們的籌碼。”
“這不容你操心。”胡亥堅決不肯。
楚意亦淡淡道,“何況楚意對扶蘇公子也不是全然信任呢,誰知道公子會不會借機除掉楚意,畢竟楚意是為數不多看清您真麵目之人啊。”
“楚意!”扶蘇被他們氣得無言以對,隻得擺手,“罷罷罷,都是扶蘇自己杞人憂天,那就由扶蘇孤身前往,這樣二位放心了吧?”
楚意和胡亥無聲對望一眼,默契地交換了模棱兩可的意見,再經楚意之口道,“伯兮大哥,小燕,你們陪扶蘇公子去。你們二位最擅長搜尋暗查之任,由你們護著扶蘇公子,公子與我才算放心。”
扶蘇意外道,“可那三位護法功力深厚,一下子去了兩員大將,剩下來的你們如何對付得了?”
霍天信解了腰帶,將尚在昏迷中彌離羅同自己牢牢綁在一處,重新握起他視為生死之交的魚藏劍,與雲嬋一起站到胡亥身後,“此等宵小,如何是我兄妹二人和少主的對手?”
“是麽?大話可不要說得太早?”又是那個硬冷如鐵的聲音。
楚意下意識抬頭一望,果見那個瘦高的男子同兩個與他服製相仿的男女一並從長廊的盡頭緩緩走來。
“胡亥公子,我等在此恭候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