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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破陣(二)

  趙高深夜突然到訪,來意未明,楚意不敢掉以輕心。幸而夜深,客棧打烊,他們幹脆就在廳堂的客桌相對而坐,在公羊溪為眾人添茶時,楚意留意到在隨趙高過來的三兩個隨從中有一少年,看上去斯斯文文,瘦得弱不禁風,卻是一副侍衛打扮,腰間配一把短劍,劍鞘甚異,無紋點綴,黑漆漆的,像掛了根長碳條在那兒。


  他乖覺地低斂著眉眼,是眾人之間將頭低得最低的,細碎的額發半遮半掩著他清秀雋郞的眉眼,可他的下半張臉卻被褐紅色疤痕覆蓋,似是火燒所致,猙獰可怖。


  楚意心裏好奇,但礙於他是趙高的人,與自己無關,便沒有表露出來,轉過眼專心聽趙高和自己說話,“黃昏時聽郡守回稟,說有宮中貴人遠道而來,一經查問,說是虞姬你,下官本來不信,便想著親自過來一見,沒想到果真是你。”


  楚意正想開口將他敷衍過去,他卻連氣也不喘地繼續把握著話頭,與他們裝傻充愣,“下官與扶蘇公子來此不久就偶遇子高公子也來琅琊遊曆,怎麽幾天不到,你也跟著過來了?莫非,胡亥公子也來了麽?”


  子高深怕引起他其他臆測,索性將胡亥也在琅琊之事與他開誠布公,“趙府令說得不錯,的確是子高在信中提到琅琊美景,幺弟心馳神往,便與子高相約兵分兩頭,一起共賞琅琊風光。虞姬是幺弟愛妾,自然要來相伴。”


  “是啊,”楚意心領神會地接過話頭往下圓,“隻是楚意體弱,又被宮中雜事絆住,而我家公子性急,便先行一步趕來赴子高公子之約,待楚意料理了宮中之事,後腳也就追來了。”


  趙高恍然若悟地點了點頭,隨手一撚唇邊胡須,眼神陰惻惻地,“那此刻,胡亥公子又身在何處?怎的隻有二位出來與下官相見?”楚意和子高還算鎮定自若,正企圖掩飾,卻聽他冷下臉又接著說,“行了,二位也不必瞞著下官了。自下官與扶蘇公子在琅琊見過子高公子後,幾乎每一日子高公子都會相邀扶蘇公子飲酒玩樂,每每都是申時去,子時歸,這兩日甚至幹脆不見其蹤影。下官知子高公子常年在外,二位公子難得見上一麵,手足情深,定有許多話要說,便未曾勸諫。到今天下官才知,原來不止子高公子陪著扶蘇公子,胡亥公子也在。可扶蘇公子不問公事多日,是琅琊郡上下官員親眼所見,試問下官又該如何向陛下、向官員子民交代?”


  “趙府令言重了。”子高被他的長篇大論搞得有些頭疼,又忌憚著他不懷好意,隻得同他打個哈哈,“他們兄弟兩個去了哪裏,子高這幾日被扶蘇王兄灌得醉生夢死,著實是難以知曉啊。今日這不才一酒醒,就聽聞虞姬弟妹抵達琅琊,連忙替幺弟相迎了麽?”


  “我家公子不好說,但扶蘇公子卻一直是個有分寸的人,想是帶著少弟微服體察民情去了,還請趙府令寬心,興許他們過兩日也就回來了。”楚意莞爾笑著,半句寬慰,半句威脅,“再者,我家公子素來頑劣,不愛有無關之人在旁束手束腳,他的脾氣,趙府令身為師長,還不清楚麽?”


  趙高迅速反駁,言之鑿鑿,“胡亥公子脾氣如何,下官心裏有數。但他二位是我大秦最為陛下器重和疼惜的公子,就這樣毫不設防地在外閑遊,叫不懷好意之人心生歹念當如何?要是二位公子有個好歹,危及我大秦江山,在座諸位包括下官,又有誰擔待得起?”


  “趙府令這些話未免太杞人憂天了,不提我家公子,扶蘇公子也是國家棟梁,自有神明護佑,吉人天相,趙府令這樣說,難不成自己就是那不懷好意之人,才會妄自以為所有人都和趙府令懷有同樣的歹念?!”楚意被他這番空大的話氣得心口發悶,一時卻又看不透他的用意為何,幹脆順著他的話與他再爭,哪怕刻薄無理了些。


  趙高忽而不語,隻神色古怪地望著楚意,他狹長的眼睛裏散發出來的寒光在楚意身上來回審視,弄得她渾身不自在。


  “淺薄婦人,單逞口舌之快也。”趙高不屑地唾道,正義凜然的模樣令楚意作嘔,“扶蘇公子一日未歸,陛下所托的巡視之任就不能功成,延誤了返程時期,下官官微人輕,擔不起陛下重責。長生啊,來,你留下,陪著子高公子和虞姬將扶蘇公子和胡亥公子找回來,二位公子一日不歸,你就不許再回我跟前赴命!記住,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找到他們二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原來方才楚意留心的那個少年名喚長生,聽了趙高命令便利索地朝前走了過來,衝著臉色都不大好的楚意和子高靦腆一笑。他笑得勉強,甚至有些畏畏縮縮,多半是被方才疾言厲色的楚意嚇著了。


  但他的笑容卻莫名叫楚意覺得熟悉,詭異得熟悉。


  沒想到趙高說到做到,還真的將這個叫長生的孩子獨自留了下來,自己帶著其他隨從揚長而去。楚意被氣得無話可說,卻又礙著他是秦王一心籠絡之人,自己身份尷尬,不好輕易正麵得罪,硬生生把這口氣咽回了肚子裏。


  回房後,楚意稍稍定了定神,冷冷地哼笑了兩聲,“這人一門心思地要把公子往儲位上推,想借著同公子那點師生之情上位,送了女兒進來不夠,現在竟還真的打起了對付扶蘇的主意。”


  “小君是指,趙府令最後那句話的真正用意,是要讓那個叫長生的小侍衛趁機謀害扶蘇公子?”公羊溪後知後覺地問。


  “出來之前我就聽陛下說起,原本隻遣了扶蘇一人巡視琅琊,是趙高自告奮勇跟來的,如今聽他這口風,果然是沒安好心的。不過也無妨,左右就是為這小人動動肝火,礙不著咱們甚麽事。”楚意冷靜下來,自我解嘲地擺擺手,“有勞公羊姑娘替楚意準備一根足夠長的細線,就姑娘平時縫合傷口所用即可,能有多長就有多長。”


  公羊溪滿口答應,“小事一樁,不過小君要作何之用?”


  楚意恨言,“被趙高耽誤一遭,沒時間再同你們詳細解釋了。還請公羊姑娘在天亮之前替楚意備好,咱們必須趕在天亮之前登上鯤行,不然等天一亮隻怕有些難了。”


  “不妥,小君初至琅琊尚不清楚狀況。而今港口已經被陰陽家請了陛下密令封鎖,就連漁家這些日子都不再允許出海打漁。且鯤行周圍的巡守一日比一日森嚴,要想靠近難如登天。”公羊溪將情況如實奉告,又怕楚意心急,便道,“好在少主他們出發之前,為了掌握他們每個人的安危,他們每個人都吃下了在下養的母子蠱,此蠱毒性微弱,隻要宿主活著,子蠱就能在人體內存活七七四十九天,子蠱與體外的母蠱異體同心,子蠱有異則母蠱同禍。而今在下身邊的母蠱都還安然無恙,就說明少主他們尚無性命之憂。所以就請小君先冷靜下來,拿出萬全之策,切勿關心而亂。”


  楚意聞言心下一動,愣了好大一會兒,才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這句話,公子走前也曾囑咐過我。”


  “這也是少主托在下,一定要告誡小君的。”公羊溪握了握楚意微涼的手,“少主早就猜到小君會來,哪怕不是出了眼下這樣的困局,他都認為小君一定會來。少主知道攔不住小君,所以出發之前將這句話留給了在下,就是希望在下等夫人到來之後,若少主不在時遇到了困境,以此寬慰小君。”


  楚意隻覺得有甚麽從自己的心口化開,帶著暖意直達眼底,滾燙了她整個眼眶。她不知所措地同樣去握緊了公羊溪的手,再度開口時竟有些哽咽,“可我怎能如此,一想到他有危險,我怎能不慌不亂?”


  夜色愈加深濃,客房裏的蠟燭一不小心就燃到了最後。在突如其來的黑暗裏,楚意像是猛然跌進了深不見底的洪淵,她伸出手,卻無物可供她攀附。越是掙紮,就越陷越深。她不得不咬緊牙關,逼著自己像往時一般,以舌尖死死抵住上顎,借此換取心中的鎮靜。


  她在狠狠地逼自己,就像忘記如何飛翔的蒼鷹毅然從懸崖上一躍而下,隻有在這樣的生死關頭才會爆發出隱藏的潛能,重新展開蒼勁有力的翅膀。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公羊溪的蠱盅裏,那幾隻醜陋的母蠱蟲正酣然大夢,公羊溪重新點起燈,在旁開始撚著楚意向她借用的細線,而楚意依舊低頭不語。


  直到她忽然抬頭,過久的沉默使她的嗓音聽上去有些沙啞,“公羊姑娘,楚意又想到一法,或許可解眼前困局。”


  公羊溪愣了愣,回眸瞧見她臉上篤定的笑容,頃刻間隻覺腦海裏長期以來緊繃著的那根弦一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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