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破陣(一)
永巷獄離光明台有些遠,楚意獨自走了很久。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戀戀不舍地拽著她的影子,牽絆著她的步伐。在她三步之外,昆弟先一步駐足。
她有些意外,“許久不見昆弟公子了,您可還好麽?”
“日子不就是那樣麽,吃飯睡覺,能有甚麽不好的?”昆弟看著楚意拘謹的模樣,笑得有些勉強,“對著我,你不必如此處處小心怕傷著我的,我……我很好的,別擔心。”
“那,那就好了。得空,我會去看看陶美人,給她進香的。”楚意敵不過心底的愧疚,縱使是笑著,也難免尷尬,“呃……公子這是要上哪去?”
昆弟撓了撓頭,解釋道,“我去看看鄭夫…鄭姬。我幼時曾受過她幾年的教養之恩,如今她出了事,即便如今是她罪大惡極,咎由自取,可我好歹受過她的養育,理從孝義,也應當來送她最後一程。”
楚意心下動容,歎道,“羋氏惡事做盡,現下宮中的人都急著同她撇清幹係,恨不得從未見過這個人。也隻有公子這樣重情重義的人,還肯念著情分。不過楚意還是勸公子一句,陛下深恨羋氏,你即便去看了她,也不要在那兒停留太長時間,免得陛下以為公子違背王意,遷怒公子。”
“好,我記住了。”昆弟忙不迭地點頭,二人卻又半晌無話,最終他隻得指了指前方,“那……我走了。你要是得空,我就在追月台,你可以……同幺弟一塊過來坐坐。”
楚意頓首,與他就此別過。
回到光明台,雲嬋和子簷都等得有些焦心,見了她平安無事地回來這才鬆了口氣。
“都準備好了麽?”楚意換了身輕便厚實的男裝,長辮作冠發,與差不多裝束的雲嬋問道。
雲嬋點了個頭,就要與她並肩從小門出去。出門之前,她又鄭重對跟在子簷身邊的徐子嬰道,“我和公子不在的這些天,有勞徐少俠多多看護子簷了。鹹陽城中若有情況,還請少俠第一時間知會於我。”
徐子嬰爽快地拍拍胸脯,“小君放心去罷,小公孫交給我不會有事的。”
楚意再囑咐了子簷幾句,便趁著月黑風高,與雲嬋悄悄從直城門出了宮。雲嬋提前安排好的馬匹就拴在宮門外的楊樹下,她們跨上馬,借來扶蘇給徐子嬰的腰牌,輕聲輕腳地就從鹹陽城朝著琅琊郡出發。
胡亥眼下在琅琊遇險,吉凶難測,行蹤已然暴露。照楚意的揣測,而懸明鏡和太阿劍現下都不在楚意身上,對於陰陽家來說,她是毫無價值之人。但陰陽家既然好不容易將胡亥和千羽閣餘黨困住,肯定不希望他們再次活著逃脫,更不希望有人對他們施以援手,所以他們之前才肯借羋蘭的手,命實力不容小覷的沈瑞親自斷了楚意這條後路。
可他們萬萬想不到,他們謀劃的一切都毀在了沈瑞這一招誤棋上。
而楚意怎甘心就此困坐圍城,對胡亥他們見死不救?雖然她這一趟出來,子簷和徐子嬰有可能也瞞不住陰陽家無處不在的耳目幾天,但至少她能夠在有限的時間裏,朝胡亥所在的方向多走一裏,多跑一步。
“雲嬋,要不要停下來休息一下?”馬不停蹄地跑了一夜,楚意看著雲嬋臉色實在不好,忍不住回首,關切問道。
雲嬋掩著腹上剛剛愈合的傷口,堅定地搖了搖頭,“還死不了,繼續走罷。”
她們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楚意還是放心不下,幹脆勒馬停下,借口道,“罷了罷了,就算你挨得住,我也撐不住了,咱們就在此休息半個時辰罷。”
“不!不能停!”雲嬋斬釘截鐵地拒絕道,在楚意驚詫的目光下,她終於說了出口,“那個,那個家夥還有阿兄,他們都很危險。所以,一點都不能遲,一點都不能。”
楚意知道她口中的那個家夥是誰,即使她不說,更或者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她也不難看出有一個人已經固執地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她那顆看似波瀾不驚的心上了。
她們一刻不停地奔波在去往琅琊的道路上,一口氣跑了三天三夜,累垮了六匹快馬,終於在第四日太陽下山之前,趕到了琅琊縣外。
琅琊郡以琅琊縣為郡城,秦王曾兩度巡遊至此,深感此地風光旖旎,遷民三萬,在臨海一麵築高台以觀海望日,更有行宮在此,比之雍城離宮還要繁麗奢華。楚意和雲嬋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入城,根本無心賞遊美景,若不是郡府中迎他們進去的人來得及時,兩人險些就要當街倒下去。
帶人來迎的正是早一步來往琅琊的子高,以及琅琊郡郡守。那郡守乖覺,知曉了楚意的身份也不多嘴問其來意,待她們安頓下來就又識情識趣地去拜見同在城中的趙高。楚意素來不喜趙高的諂媚做派,哪怕他與胡亥尚存師生情誼,也裝聾作啞,不願與之謀麵。
“甚麽?扶蘇怎也跟著他們登船了?”楚意聽完子高詳述,不由急道,“他雖識得武藝,但尚不能與千羽閣諸位匹敵,公子怎的也容他同行,豈不是自拖後腿?”
“比起扶蘇,我和公羊姑娘更是不如。”子高好脾氣地勸道,遙指窗外遠方,停在海港的那艘宏偉巨輪,“扶蘇曾
在父皇案上見過鯤行的建造圖紙,對鯤行內部結構更加了解,有他在總比我這樣一個廢人跟去了強。”
“哪怕他知道得多,現下還不是同樣被困住?”楚意焦灼不已,一雙秀眉擰在一起像解不開的結,“敢問子高公子,他們何時遇險,又為何遇險,公子可曾知曉?”
子高道,“我不曾登船,對於他們在上麵的情況無從得知。但扶蘇王兄前時曾經提及,鯤行大船分上中下三層船艙,中層過人,上層居人,而下層除了做倉庫之用,還由陰陽家家主親手布下陰陽家的獨門陣法,五行陣。陣門遍布各處,且隱蔽詭譎,若非陰陽家弟子,稍有不慎就會落入陣中。幺弟上他們船已有三日,不見歸來更不聞音信,船上參與巡戒的陰陽家弟子日複一日地增加,我想應當是他們中有人落入陣中,引起了陰陽家的戒心。隻不過誰在陣中,誰在陣外,恕子高無用,實在不敢妄加揣測。”
“陰陽家的五行陣楚意略知一二,聽說誤闖此陣者會遇見金木水火土五方五門,如要破陣必須勘破五門,然逐一破之,則會打亂五行相生相克的定律,會觸發陣法自爆機關,與誤闖者玉石俱焚。”楚意大略地說出自己所知。
子高憂心忡忡地接著說,“所以,必須要同時同刻破解五門,方可破陣而出。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便闖陣者眾多,可分別闖五行之門,但聽聞門後凶險非常不說,時序更是錯亂,闖陣者根本無法估算時間,又如何同時破門而出?”
“總會有別的辦法的。”楚意喃喃低語,像是在和子高說話,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這時從隔壁廂房看完雲嬋的公羊溪又帶了藥匣過來楚意房中。一見她進來,子高便急問,“凰娘如何?”
公羊溪溫和頷首,“公子放心,不久前的劍傷一直恢複得很好,近日腹上新添的傷雖有裂開的跡象但並未及要害,在下方才為她重新縫合,眼下已無大礙了。雲嬋身子骨一向健朗,好好休養幾日便能如常行動了。”
說來說去,未能親自看一眼,子高還是不能安心,於是趁著公羊溪給楚意把脈時他就先去了雲嬋房中探望。此番診完,倒不似從前又對楚意出言責備,“小君隻是這些日子奔波不停,累著了,待會兒在下給小君開一方安神補氣的,睡前服下即可。看來小君在宮中這些日子,有少主在旁督促,按時服藥,好生將養就不再是難事了。”
說罷,她便從藥匣裏取了筆墨絹帛出來,提筆給楚意開方。
楚意一麵想著五行陣的破解之法,一麵在旁靜靜等著,忽而她餘光所經,落在公羊溪藥匣裏的一捆細白絲線上,登時眼前一亮,腦海裏豁然開朗。她不覺哭笑不得地與自己惱恨,“我怎會蠢笨至此,這樣簡單的法子都想不到?”
公羊溪不明所以,“小君在說甚麽?”
“還請公羊姑娘稍等片刻,楚意去請了子高公子過來,楚意有一法,可以不破五行之門,就能毫發無損地走出五行陣。”楚意話音未落,人已快步走出了客房。
公羊溪心中猶疑,但也素知楚意多智多謀,便安心地等在房中,繼續寫她的藥方。窗外的夜空上月明星稀,萬裏無雲,遠處的海麵平靜安詳,溫柔的海浪輕輕拍打著陷入沉睡的海岸,港灣旁寥寥幾隻漁船默然停靠。
唯有那艘名叫鯤行的大船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好似背負了一座富麗堂皇的殿宇,在沉寂的黑夜裏分外耀眼。誰又能想到這其中所承載的,又是一個怎樣血腥而汙穢的陰謀?
公羊溪等了許久不見楚意帶了子高回來,正覺怪異,出門往客棧樓下一看,卻見客棧堂下,楚意和子高麵前之人,乃是與扶蘇同至琅琊巡視的趙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