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花明(三)
楚意的話就像勒在羋蘭頸上的弓弦,雖細卻見血封喉。而她,並未再生一時之仁,而就此放過,“小公孫酷肖扶蘇公子,扶蘇公子的眉眼又與鄭夫人肖似。可據楚意所知,扶蘇公子出世之前,鄭夫人好像並非這般容貌。”
秦王見羋蘭神色大變,對於楚意和方秀梅的供述信了七八分,瞪著她的眼神森然冷酷,“朕當年曾問你,為何要改換阿房模樣,你可還記得,你是如何答朕的?”
她久不能答。
關於這個秘密的謎底,楚意問過於木亮。換麵一事,確是有好一番前朝後宮的糾纏。昔時平嫪毐之禍,昌平君出力不少,拜相國,一時間在朝中可堪風頭無兩。但秦王不止疑憂昌平君並非秦人,更忌憚著他背後華陽太後之勢。
因此君臣不得交心,王相之間,互為掣肘,加之荷華夫人的英年早逝,羋蘭身為昌平君嫡妹,即便是生了扶蘇,也難免淪落到過著和其他妃妾般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來大王的無寵日子。
就連扶蘇之名,本也是秦王許給荷華夫人腹中之子的。荷華夫人過世後,秦王哀思瘋魔,酩酊大醉後自欺欺人地非以此名冠於鄭夫人之子。
羋蘭為了自己的出路,她先斬後奏,讓盧千行為自己改頭換麵,重以荷華夫人的容顏麵見秦王。並放低姿態,苦苦向秦王求訴癡情不夠,並向秦王獻策,助秦王瓦解了華陽太後在朝中的殘餘勢力。這才使得秦王心甘情願將荷華夫人的臉借了她。
扶蘇七歲上,華陽太後身故,她更為了自己的權位和秦王的依信,出賣了免相而遷於郢陳的嫡兄,將他邀自己裏應外合,反叛秦王的信文交給了秦王。害得昌平君被早有準備的秦軍殺得節節敗退,退守江南。
方秀梅看秦王神色陰鬱,又是一語直擊要害,“陛下,容顏相似尚會有巧合,但她羋蘭自己與生俱來的身子卻絕做不了假!我家的這個嫡公主,天生就是塊頑石,不開花不結果!”
殿中之人聞言俱嘩然變色,楚意皺眉,避諱地引袖抵於鼻下,“這種話,楚意身為小輩,實在不該在旁聽著。不過鄭夫人在宮中多年,身上有個甚麽難道整個太醫署的太醫都查不出來麽?也不知是否是你這下人粗鄙,胡亂攀咬。陛下不如請了崔太醫,再來往一趟。”
秦王惡狠狠地橫了她一眼,“那崔文與你和胡亥最是親近,你當朕是傻子麽?”
“這種事用不著太醫,從宮中找幾個有經驗的姑母老婢,一試便知。”方秀梅看著恨不得撲過來將自己撕成碎片的羋蘭,笑得諷刺又歇斯底裏,“老天爺是最公道的,你羋蘭惡事做盡,所以老天早早就給了你這個懲罰。倘若今日你肯顧念一點昔時我陪你刀尖上走一遭的情份,我原就替你一輩子爛在肚子裏了。如今,全是你,忘恩負義,不得人心!”
楚意懶得聽她們主仆間的狗咬狗,轉頭,問秦王,“那陛下,可就要聽方氏所言去辦?”
“不必!”這等沒臉的事如何再鬧出無極殿,給世人嘲笑。
他沉默了一會兒,啟唇一歎,語速緩緩,“朕記得你是在朕與阿房成婚後的一個月抵達鹹陽。朕原本是想將你隨意安置在後宮便罷,可你記不記得,為了不叫你這位與她無親無故的他國公主失了體麵,來日被後宮中人欺辱,是阿房親領了後宮眾人接你入宮的。她可憐你背著守護母國的責任和使命背井離鄉,真心誠意待你,時至今日,相信阿房和朕一樣,想不到是你害的她罷?”
“陛下,妾並非頑石之身,也沒做過……”羋蘭哽咽著想要抬眸,卻被秦王突如其來地一耳光掀翻在地。
方秀梅一心向死,趁秦王盛怒,繼續火上澆油,“不止如此,鄭夫人在麗夫人死後更偽造了那份荒誕的遺書,騙得陛下抹去了關於麗夫人的一切!她,她就是個賊,竊了麗夫人的兒子,身份,甚至還妄想竊走陛下對麗夫人的情!”
羋蘭從那一巴掌裏回過神來,最後狠狠地瞪了方秀梅一眼,“方秀梅,你這條噬主的惡犬!你們是串通好的!串通好的!”
“夠了!”秦王的眼神像是一把利劍,直刺人心口,“誰讓你頂著阿房的臉在這裏信口狡辯!朕隻問當年是為真心癡情,還是為了掩蓋扶蘇非你之子編造的謊言!”
“就算,就算扶蘇非妾所出,也是妾一手拉扯大,妾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羋蘭緊緊扯著秦王的衣擺,“陛下,陛下,鄭荷華已經死了這麽多年了,真正與您攜手走到今天的,是妾啊!是妾啊!”
秦王嫌惡地甩開她的手,“天下間,永無人與她相及!你,更是連她的一根手指頭都不如!”
羋蘭怔了怔,似有甚麽被他殘忍地捅破。她在笑,卻像哭,“沒想到二十多年過去了,鄭荷華三個字還是我羋蘭頭頂的金箍兒。不錯,她是我聯合盧千行害死的,不止她,陛下您當年較為看中的大嚴姬,七公子翽,還有不知多少人都死在了我手裏。哦對了對了,還有您最中意的兒媳王簌,也是我的替罪鬼。”
“你知道觸怒朕的下場。”秦王額上的青筋虯起,與她說得每一個字都是惡狠狠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朕不管你害死了多少無辜人,單阿房一個,朕就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
“就算如此,誰又能想到那個一統天下的當世英主會被我這樣的女子騙了二十多年?把殺死您摯愛的人放在枕邊那麽多年,任她興風作浪,一手遮天,陛下可真是英明神武啊!”羋蘭笑得格外猖狂,再無他顧之人自當放浪形骸,“陛下殺了我吧,這二十多年的夫妻之情即便是我竊來的,我也很是受用,很滿足了。畢竟比起陛下和鄭荷華,我才是得到最多、最快樂的人!”
“來人,來人!”秦王怒不可遏地衝著殿外咆哮,“把這個賤婦還有她的狗奴才一並拉下去!拉進永巷獄,淩遲,給朕淩遲!她死後,屍骨不準陪葬帝陵,不準送回故鄉!”
楚意默然瞧著這對兩鬢灰白的半老夫妻,一個怨憤,一個癲狂。秦王猩紅的眼睛裏全是難以宣泄的恨意和後悔,這個時候,他可以暴怒,可以用最殘忍的刑罰報複害死他鍾愛之人的人。
他悶坐在禦座之上,再不發一言,撐著頭的手讓人無法看到他此時的神情。
但楚意知道,明日日升,朝鍾敲響,他必須鎮靜下來,故作從容自若地走上朝堂禦座。因為在作為一個男人之前,他先是大秦的王。那些帶著私人喜怒的兒女情長,隻能在這一刻放肆以極刑的形式發泄。
而羋蘭,從被拆穿到被侍衛拖走,再未看他一眼。不是毫無留戀,反而是因為不敢,怕在他的眼睛裏看到失望,更怕在他的眼睛裏找不到自我。
方秀梅被拖走的時候,嘴邊還不斷地衝楚意喊著“保我侄兒!保我侄兒!”待她的淒厲的喊聲徹底消失在遠方後,楚意才恍然想起來:“忘記告訴她了,我方才騙她的,她兄長一家早些年行舟水上遇上了水匪劫船,全家全都葬身魚腹了。”
堂下隻剩下了楚意和於木亮,靜默之餘,楚意謹慎頷首,“陛下,剛才羋氏既然認了當初冤枉公子夫人王氏謀害胡夫人是她所為,還請陛下頒旨替王小君正名,還以清白。”
於木亮也瞧不出秦王此刻喜怒,也回得小心,“可王氏生前已被扶蘇公子休棄,就是現下還了她清名,這名分又該如何定論?”
楚意淩厲地瞥了他一眼,“難道不是帝家命婦就不能得以清白了麽?”
“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你竟是為了替王氏翻案?”秦王幽幽抬起臉,神色複雜,“朕還在奇怪,之前胡亥把你藏在了何處,原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怪不得,子簷誰也不理,唯獨親近你。”
楚意供認不諱,“小君待楚意有恩,一朝蒙冤,楚意豈能坐視不理?更何況此間所有皆是羋氏親口承認,並非楚意為一己私仇存心陷害。楚意為恩人翻案,陛下找出了謀害發妻的真正凶手,你我各取所需,兩全其美,不好麽?”
秦王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聲,倏而一歎,“怎會不好?朕隻是很久沒見到像你這樣用著卑鄙手段,為的卻是凜然大義之人了,居然還是個女子。朕也言出必行,東明殿朕會命人封鎖起來,你下去罷。”
楚意心裏暗暗鬆了口氣,在於木亮的引領下從無極殿走了出來。天色恰似受傷的金鯉,猩紅的血色從金黃的霞雲裏暈開,染上了天邊宮闕飛翅般的屋簷。楚意一個人走在了通往永巷獄的甬道上,與奔忙的宮人們背道而馳。
她本是不打算來了,但還是來了。
那個晨間還華服盛妝,不可一世的傲然女子,現在卻洗盡鉛華,素衣脫簪,就坐在那個陰暗潮濕的角落裏。
楚意心裏冷冷的全是厭惡,激不起半點憐憫,“滋味怎麽樣?從眾星捧月到眼下無人問津的淒涼,瞧,惡事做絕的人,臨了連個冒死求情的人都沒有。”
羋蘭幹幹笑了一下,“你把我害成這樣,無非是為了給王簌報仇。之前我本沒想到你會在王簌身邊,等你陪她入宮時才有人知會我這件事。我正愁沒法子把你這個‘智囊’支開,誰道你自己不中用得病出了宮。如此說來,你不覺得王簌之所以死,也怪你自己麽?”
“與你告密之人是趙荇罷?你這樣的話早就有人對我說,但身為罪魁禍首的您最沒資格。”楚意滿不在乎地理了理袖擺,“其實我也挺好奇的,這二十多年來,您是怎麽忍受自己的夫君看著自己的臉想的卻是別人,完完全全將您當做一個替身,甚至您還好像樂在其中?”
羋蘭緩緩起身,背向楚意,“不錯,唱著《山有扶蘇》的不是我,朝他趕驢而來的也不是我。我是初嫁鹹陽,在台下一眼就愛上他的楚國公主,即使他的眼裏心裏,從來都隻有鄭荷華一個。昔年呂不韋本與楚國約好,聘我為秦國王後,卻因為一個家道中落的孤女鄭荷華,本該屬於我的正室名分就這樣丟了?不僅如此,她還霸著我的意中人不放,用那副偽善的嘴臉弄得闔宮上下都隻喜歡她。是,我是沒福生養,可拗不過我還是楚國的嫡公主,我依舊能夠遠嫁秦國。可正因為我是一位公主,我也有我的驕傲啊,試問你讓我怎能不恨?”
“所以,一國公主就這樣淪為人人喊打的竊賊?”楚意好笑道。
“你沒見過那時候的他,意氣風發的少年君主高高在上,出口成章,騎射俱佳,甚麽都好,不笑的時候有凜然威嚴,冷冷清清得像天邊的孤月,笑的時候……不,他從不對別人笑,除了荷華。”她說這話時口氣一點點沮喪下來,“就是為了這樣的他,為了能走到他身邊,為了得到他的笑容,我連摯友、家國還有王兄都可以不要了。因為他,我已經不再能以一國公主的身份活著,如今就是死,也不能以一國公主的身份而死。我的驕傲,所剩無幾了。”
楚意沉吟了一會兒,“說起來小公子與陛下年輕時很像,為了去到他身邊,我也有過取舍。可至少,我並未因此害人。”
“那是因為你命好,你不必披荊斬棘,跋山涉水,你就在他心裏。”羋蘭諷刺地嗬嗬笑了兩聲,“說了這麽多,你根本不會懂。知道我為何會喜歡趙荇來往華陽殿麽,因為我們都是求而不得之人。”
楚意還欲再語,卻又幾個獄卒過來打斷了她,“夫人,時辰已到,小的等要給羋氏和方氏上刑了。”
楚意忙點了個頭,在走之前最後對羋蘭說道,“我不指望你這樣執迷不悟的人會對曾經傷害過的那些人心存愧疚,我也無法認同你為愛不擇手段的種種行徑。”她遠遠站在永巷獄門邊回過頭,“但你曾是我楚國的公主,你是君,我是臣,我依舊希望你有所悔悟,下輩子去愛一個心裏有你的人罷。”
說著,她轉身,這是她一生中為數不多地翻手一合,彎腰俯首。
“臣景寫意,左徒景虞之女,就此拜別蘭公主!願殿下來生洪福齊天,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