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花明(二)
遲遲不聞撞聲,不見血流。
楚意故作漫不經心地呷了口茶,冷眼瞧著被早有準備的太監們死死按在地上的方秀梅,“方姑母這又是何必呢?您想想,
您和您主子要是確然沒做過虧心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您又何必以死抵抗,反倒顯得欲蓋彌彰。即便您今日把命就在了這兒,楚意大可再另找人盤問,能問出個甚麽不提,您就不怕楚意因為您的頑固不化,遷怒您的家人麽?”
“你敢!”方秀梅歇斯底裏地吼道,“大膽虞姬,你私自拿華陽殿的人問罪!我家夫人就快來救我了,你等好了!”
“鄭夫人會來麽?”楚意輕蔑地哼笑了一聲,“即使她真的來了,救了您出去也罰了楚意,可以她那多疑的性情,當真還會一如既往地待您麽?說得更明白一點兒,她會相信您真的甚麽都沒和楚意交待麽?”
“我,我有甚麽可說!”方秀梅吃了方才魯莽觸鼎的虧,說話變得越發謹慎起來,“我家夫人甚麽都沒做過,她又何必對我起疑心?”
“楚意其實還沒要問甚麽呢,您怎麽先開始替她撇清了呢?”楚意的話有些無賴,卻也不是全無道理,她起身繞著方秀梅緩緩踱步,“其實楚意想問的無非就是有關當年麗夫人和鄭夫人間的一點閨房小事,不需要您說個詳細,隻需要您點頭或搖頭。”
方秀梅這回幹脆不接她的話,別過臉不予理會。
楚意慢慢和她說,“您思量思量,今日您為了維護主子而同楚意冥頑不靈,那死的一定就是您家的小獨根苗兒,雖然自個兒僥幸活著回了華陽殿,畢竟您知道得那麽多,今日不說,保不齊將來某一天就又能開口了,鄭夫人未必再容得下您。倘若姑母願意鬆口回答楚意的問題,不僅保得令侄平安無虞,興許還能全身而退,出宮回鄉頤養天年,這樣比較,到底怎麽做最值當呢?”
方秀梅還是倔強著閉口不言,楚意耐心地等著。由於木亮領頭的幾個宦官也都拉聳著腦袋,沉默不語,周遭安靜得隻能聽到人深深淺淺的呼吸聲伴著水漏規律的滴答輕響隨時間流逝不返。
楚意一貫不喜歡這種死氣沉沉的氛圍,卻一再逼著自己忍受,任耐心一點點被挫磨殆盡。
“你真的不殺我侄?”方秀梅聲細如蚊,她的頭深深埋在地上,亂發遮掩住了她的神情。
楚意對她半信半疑,“隻要您肯說實話,不僅不殺,楚意可保爾全家一生衣食無憂,富貴到老。”見她沒有異動,楚意便試探地接著問下去,“當年鄭夫人是否送了一對鳳凰香爐給麗夫人?”
屋中又是半晌死一般的沉默,就在楚意徹底失去耐心之前,方秀梅輕輕點了點頭。
楚意心中暗喜,麵上不敢表露,“那對香爐中的鳳爐是不是被華陽殿的人動了的手腳?”
方秀梅仰起臉難以置信地瞧著楚意,冷冷笑了笑,“你既然都猜到了,何必勞師動眾,多此一問?”
“那就是有了。”楚意的嘴角揚起一個滿意的笑容,眼神一轉朝著她身後那架驪山山水楠木屏風悠然道,“陛下,鄭夫人,你們聽得可還清楚?”
“虞姬你!”方秀梅臉色唰的一白,縱有千萬句咒罵之言在秦王和羋蘭一前一後從屏風後緩緩踱出來時,全都扼在了嗓眼裏,瞠目難言。
跟在秦王身後的羋蘭麵色鐵青,一雙眼全程死死瞪在方秀梅的身上。楚意分不清她眼中的色彩,是惋恨,還是純粹的怨毒。
楚意將主座讓出來就要請了秦王上座,卻被他揚手回絕,“去無極殿。”
說罷,他已步伐穩健地走在了前頭,於木亮忙領著三四個宦官押了方秀梅小跑著跟上去。原本擁擠的宮室一下子空曠下來,剩下楚意和羋蘭麵對麵,無聲對峙。
事已至此,她們誰都再無話說。羋蘭緊隨秦王的腳步,進了無極殿便果斷地跪在了方秀梅旁邊,虔誠俯首,“陛下,妾有冤屈。剛才方氏所認,妾也是頭一次知曉,此前根本不知道她們這些下人竟會了妾對荷華姊姊做出那些事來。”
“夫人?”方秀梅聞言大駭,全然想不到她為了自保,會這麽快就來撇清,“奴婢與您從小一起長大,陪著您背井離鄉,遠嫁秦國,風風雨雨奴婢一路陪著您,護著您,萬事都以您為先,沒想到臨危您卻是這樣對奴婢的?”
“秀梅,我知道你處處都在為我好,可就算如此,你明知道荷華姊姊待我那樣好,你怎能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去傷害她呢?”鄭夫人佯作痛心疾首,眼角的淚花仿若真情流露,連楚意都快被她騙了過去,“你說,你到底讓人在那對香爐裏做了甚麽手腳,你是怎麽害的荷華姊姊?”
方秀梅隻森然瞪著她,冷笑連連,不發一言,她卻愈發激動,“你說啊,興許你現在說了,我還能為你向陛下求求情,畢竟昔人已逝,哪怕現在陛下殺了你也於事無補,隻要你真心認罪,陛下寬仁,定會法外開恩的。”
臨危還能有如此心機說出這番既逼了方氏又捧殺了秦王的話,楚意心中倒是挺佩服羋蘭的口才和應變之能。
但她當然不能由著她就此翻身,“陛下,不如聽楚意一言。”秦王微微點了個頭,許她繼續說,“楚意探問得知,昔年麗夫人是被人誣陷為妖,才枉死趙太後手中。可楚意細細想來,總覺得不妥,如果麗夫人是妖又怎會輕易被凡夫俗子拿下囚於獸籠?但若麗夫人是人,她也武藝高強,哪怕產後虛弱,也斷不至於被困在籠中一夜還不能自行破陣。於是楚意便猜想,是否有人提前給夫人下毒,並非針對她腹中王嗣,而是妄圖於無形中損減夫人內力,才導致她脫逃不得。果不其然,經過楚意這幾日暗中調查,發覺麗夫人故居榻前鄭夫人所贈的香爐曾被人調換,方才方姑母也承認了是華陽殿所為。”
這時於木亮也作恍然而悟狀接口,“陛下,麗夫人素喜用香,但凡麗夫人所用的香料都是老奴和太醫親自查驗後,才送去供夫人使用的。要是不能在香料上做手腳,那就隻有從香爐切入了。”
秦王眉頭緊蹙,“用的甚麽毒?”
“陛下!”羋蘭急急開口,意欲狡辯,“單換了香爐也並不能說明就是華陽殿所為,或許是荷華姊姊自己不當心摔壞了其中一隻,又不好和妾說才私下與秀梅商量置換的呀!”
楚意噗嗤一聲嘲諷地笑起來,卻是對著方秀梅,“敢問方姑母,此時此刻,心寒否?痛否?您苦苦維護一輩子的主子,大難來時,就隻想要您去做替罪羊,自己逍遙法外啊。”
羋蘭厲聲喝道,“你閉嘴!虞姬,你我同是楚人,自打你入宮卻處處與我作對,不念半點同鄉情誼,究竟為何?”
未等楚意和秦王發話,方秀梅搶先一步痛惜恨言,“您還記得自己是楚人,是楚國的嫡公主啊。可您還有一點身為一國公主該有的驕傲麽?”
楚意冷眼一瞥,“陛下,麗夫人死後,屍身保存數年未腐,麵頰卻又奇怪紋路,與先考先妣的死相如出一轍。而先考先妣則是陰陽家家主盧千行親口承認害死的,因此楚意猜測當年便是鄭夫人勾結陰陽家,將陰陽家的特製毒藥下到了麗夫人的香爐中,才害得麗夫人內力散盡,產後無力,枉死雍宮!”
“陛下,這些都是虞姬自己妄加揣測,信口開河,沒有真憑實據如何作數?”羋蘭執意一條路走到黑,寧死也不肯回頭,“你說我與陰陽家勾結,是你親眼所見還是有確鑿物證?你如此胡言亂語,蠱惑君心,分明就是逆黨派來秦宮意圖作亂的細作!”
楚意懶得理會她,隻望著一旁心灰意冷的方秀梅,“方姑母,您還是不肯麽?”
“羋蘭!”方秀梅踩著楚意的尾音歇斯底裏地喝道,“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義!陛下,奴婢跟隨鄭夫人多年,一直是她得力心腹,她的事十件有八九件奴婢都是一清二楚甚至插手其中的。虞姬的猜測一點不差,多年前正是她暗通陰陽家,命奴婢將陰陽家的噬魂咒符水塗抹在送給麗夫人的香爐爐內,麗夫人有孕後仍晝夜焚香,日複一日,咒毒淤積體內,這才導致麗夫人手腳無力,無法運功。”
羋蘭繼續垂死掙紮,“你胡說,昔日我和荷花姊姊有孕不久就被趙太後挾持進了雍城離宮,這有問題的香爐也隻是在鹹陽發現而已,如何做到你說得日積月累?而且,你們都說我要害荷花姊姊,可我與荷花姊姊情同親生,當時自己也懷著王嗣,我究竟為何要害她!”
而方秀梅思路清晰,利落駁斥,“等去了離宮,麗夫人早已身染劇毒,加之她懷著身孕,對身體內耗極大,人就這麽活生生掏空、虛耗死了。而你之所以要害麗夫人,正是因為其實你從始至終都不曾有妊娠!你後來還命人在麗夫人生產時,用三隻死狐換走了麗夫人誕下的王子,謊稱是自己所生,借機冤枉麗夫人是妖孽!”
“簡直荒謬!方秀梅,你杜撰出這一切來冤枉我,是不是早就和虞姬串通好的?”所有的醜事幾乎都被抖了出來,羋蘭氣急敗壞之下,連儀態都顧不得了,隻管爬到秦王腳邊,哀哀苦求,“陛下,陛下,你不要相信她們,她們都要害我,都要害我!”
“方姑母所言是真是假,陛下想想小公孫,真相從此也就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