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柳暗(五)
秦王政八年,君少而母壯,嫪毐因與趙太後有私而獲封長信侯,以山陽郡為食邑,又以河西、太原等郡為其封田。據傳,單他一人門下就有家僮數千,門客也達千餘。然這廝不過市井潑皮,一旦得勢便得意忘形,狂妄之極,竟在宴上與大臣自稱秦王假父,再又與趙太後親昵為麗夫人窺見,麗夫人密報秦王。秦王再三敲打,此奸夫淫婦非但沒有借坡下驢,反而變本加厲,以雍城自守。
秦王政九年,趙太後將麗夫人冤殺於雍城離宮,秦王深恨之。屆時呂不韋亦有意鏟除勢大而無能的嫪毐,與年輕的秦王一拍即合,君臣合謀,呂不韋當朝揭發太後與嫪毐奸情,逼使太後與嫪毐下決定趁秦王不在鹹陽對呂不韋出手,攻打鹹陽。
秦王故作若無其事地去雍城薊年宮舉行冠禮,嫪毐按計劃用秦王與太後印信,引導其僮仆門客和軍隊發動政變,要誅殺呂不韋。不料呂不韋和秦王早有準備,安排昌平君、昌文君率留守鹹陽的禁軍抵禦嫪毐,兩軍廝戰於鹹陽。
最終,秦軍殲滅嫪毐軍數百人,嫪毐深受重創,敗逃後流竄關中。
同時薊年宮內,秦王在大將王翦的掩護下,突出重圍,親自領兵殺入離宮,救回被扣押為質的鄭夫人和出生不久的扶蘇。斬趙太後,並摔死了她與嫪毐通奸所生的兩個私生子。一來為麗夫人解恨,二來剜去秦國趙太後勢力這塊陳年潰瘍,匡正秦國王室血統,朝野肅淨,叫天下都為這位本一直躲在亞父呂不韋和母親裙下的少年秦君的手腕魄力側目。
“可麗夫人再也回不來了。”楚意遺憾地歎了口氣,茶盞底的水漬幹涸多時,她這才想起為自己和於木亮重新添茶。
於木亮卻擺擺手婉拒了,“昔人已矣,當年之事雖與趙太後脫不了幹係,但瞧著如夫人這些天找出來的疑點和線索,這背後主謀究竟還是不是趙太後,可就要另當別論了。”
“也許趙太後亦不過是那人借用的一柄刀呢?”楚意一麵不緊不慢地說著,一麵將那卷禮單遞了過去,“今日楚意在麗夫人故居找到了一對青銅香爐,發覺乃是舊楚工藝。且爐上飾紋用了雙凰而非鳳凰,有違舊楚禮俗。而鄭夫人還在做楚夫人時,曾常常贈禮與麗夫人,於是楚意便想到這對香爐是否出自鄭夫人之手,這才讓於常侍替楚意拿來了這份鄭夫人的嫁妝禮單。您瞧,上麵是不是明明白白地寫著,鳳凰香爐兩對?”
“您的意思是,”於木亮老眉一擰,沉吟片刻才道,“是有人偷梁換柱,換走了其中的鳳爐?可老奴不才,實在悟不出下手之人的用意呀?”
“不瞞於常侍,楚意年前曾誤闖離宮,誤打誤撞冒犯了麗夫人的遺體。楚意親眼所見,麗夫人的遺體身上完好無損,全然不似傳聞中所言死於亂槍之下那般千瘡百孔,反倒是麵頰上損毀,爬滿了古怪的紋路。楚意相信,總管在陛下身邊半生,不會一無所知,這同樣也該是陛下心裏最大的疑影兒。而這樣的現象,麗夫人也不是獨例,照顧小公子長大的巴清夫人,楚意的父母,遇害後皆露此像。”楚意的氣息還是有條不紊,卻一個字一個字地扣住聞者心弦,“楚意正是為了調查父母死因而深入關中,更在不久之前,得知用這種手法讓先考先妣橫屍他鄉,死後還不得安寧的人,正是來自陛下倚信有加的,陰陽家。”
“這這這……”於木亮實在有些追不上她的思維,苦著臉恨不得抓耳撓腮,“這怎麽又跟陰陽家扯上了關係?他們若要害麗夫人,又能得到甚麽好處呢?”
“是啊,又能得到甚麽好處呢?”
如此重複反問之人卻並非楚意或在側打著瞌睡的雲嬋,而是來自窗外,嗓音洪亮如鍾,口吻幽冷,自帶蔑然笑意。
楚意隻覺背後一涼,未等她和於木亮反應,天生警覺的雲嬋已然清醒,甩開寬大的外袍,雙手握上腰間貼身藏著的凰翅雙刀的刀柄。
“閣下既然來了,又何必躲在牆角偷聽這麽久,倒不如大大方方走進來,讓楚意為閣下備下一碗熱茶,好好聽故事啊。”楚意強裝鎮定地走到雲嬋肩側,對著緊閉的大門說道。
“讓開些,他可不是甚麽好對付的阿貓阿狗。”雲嬋的口氣明顯帶了怒意,與她以往對待敵手的漠然態度不大相符。
楚意問,“你認得他?”
“咱們可是老相識了。”門外那廝話音未落,屋側的雕窗便忽然大開,一個身披玄色短甲的高挑男子就已大張旗鼓地登堂入室,“你說是不是啊,凰娘?”
會如此稱呼雲嬋的,除了子高,便隻有她的親兄長霍天信才會偶爾喚起。關於這個表字,知之者也不過是千羽閣眾人。楚意心裏有疑,還未有所揣測,就聽雲嬋恨恨喝道,“沈瑞,你這無恥走狗。”
“從決明子死的時候,千羽閣就跟著覆滅了。是你們太執著,不肯認清這個事實。”沈瑞懶懶把一杆長槍往肩上一扛,坐在窗沿衝雲嬋咧嘴一笑,“今日我不是來找你敘舊的,靠邊站吧小凰娘,你知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雲嬋沒有理會他,執拗地右手橫刀在胸前,左手護著楚意後退,無聲地宣告了自己的立場。楚意顧忌雲嬋的傷勢,更怕他二人真動起手來,誤傷於木亮事小,若是驚動闔宮,鄭夫人正愁抓不到光明台的把柄,她定然要借機生事,以光明台不安全為由接走子簷,重演昔年趙太後挾親眷與秦王對質之禍。
“是誰派你來的?”楚意淡靜地望著他。
他隻眯眼笑著不答,像隻偷腥饜足的貓。反而是雲嬋沒好氣地接口,“他是陰陽家養的一條二姓的狗。”
沈瑞聞言,看似不滿地輕“嘖”一聲,“凰娘,不會罵人就不要張口,顛來倒去就是狗啊狗的,多乏味兒呀。”說罷,他仿佛沒了再周旋下去的耐心,腰板一立,足尖點落地麵,槍頭以驚雷之勢猛然直刺向楚意,雲嬋立馬架起雙刀,險險夾住。他卻從容恍若隻動了動手指,歪頭繼續對嚇得後撤兩步的楚意道,“影將軍,沈瑞。小君可要記牢了。”
雲嬋得了一瞬喘息,雙臂帶動凰翅刀狠厲一轉,逼他長槍退下幾步,再緊接著抬腿交叉飛踢向他胸口,九成的力道雖不至將他揍趴下,但已能勉強將他擋得破門而出。
趁著他在院中踉蹌難立時,雲嬋精瘦的身姿已經迫在眉睫,朝著他的腦袋左右斜切了兩刀虛招,最後的實招則是後空翻時高抬起來的腿朝著他的下巴狠狠撩過去。
沈瑞堪堪接下她的所有招數,後退時摸著被踢到痛得發麻的下巴,甩了甩頭就又恢複如常,“不錯,精進了不少。”話音未落,他一腳踹向他的槍杆,握槍於手,足尖輕旋時,槍身橫掃,雲嬋很熟悉他這一招,躲得輕而易舉,誰防他接下來的幾招挽槍如花,勢若驚鴻,三番五次就要衝破雲嬋的防線,奔著楚意所在的正殿而來。
楚意安置好於木亮,想起自己還隨身帶著胡亥贈予自己防身所用的袖弩,正要出門相助雲嬋,不想她人還沒出去,雲嬋便以先狼狽地飛跌進來,剛好連她一塊被掀翻在地。
起身時,沈瑞的槍尖已經指在了她的眉心。楚意心念一動,揚眸瞪著他,口中卻道,“太阿劍和懸明鏡皆不在鹹陽,陰陽家無由突然對我發難。閣下是為了鄭夫人出手,還是,陰陽家為了鄭夫人出手?”
沈瑞嗬嗬地笑了笑,“後者。”
雲嬋卻借著他走神的這一刹那,以一個刁鑽的角度發起反擊,接連再與他拆了不下二百招。楚意從未見過雲嬋被這般逼到絕處,哪怕被他的槍挑飛了刀,拚著一雙赤拳也要和他纏鬥不休。可沈瑞哪肯因此饒她,槍身似是刻意撞在她胸口的傷處,鋒利的槍尖在她腹上劃開一條血淋淋的口子,再後就是一腳將她單薄的身軀踹在牆上。
她本就傷得命懸一線,哪裏挨著住這般猛攻,口鼻當即血流不止,再難站起。
“夠了!雲嬋,夠了!”楚意豈能坐視不理,她寧肯自己命喪沈瑞槍下,也斷然不允許身邊的人為自己而死,“沈瑞!你要殺的人是我,我就這兒,休殺雲嬋!”
“自然了,我不過是怕小君黃泉路上寂寞,給您搭個伴,您既然不要,那便算了。”沈瑞定了定喘息,就要朝著楚意走去。
卻被腳邊的雲嬋掙紮著死死抱住了小腿,“你,不準……過去……”
她用盡了自己最後的力氣,已是拚上了必死之心,這副糾糾纏纏的模樣不知是否是驚動了那個無恥惡鬼所剩不多的一點惻隱之心,竟是掙出了一個足夠楚意抄起袖弩,飛箭離弦的空隙。
待他轉臉回防為時已晚,楚意這一箭雖說因情急而失了準頭,但也是射中了他左肩,鋒利的箭頭咬住了他肩頭的筋骨,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氣,氣得雙眼發紅,踢開精疲力盡的雲嬋就要提槍刺向楚意。
正當楚意以為自己這回必死無疑時,一個不算高大的身影忽而攔在了她的前首,攜劍四兩撥千斤地截住沈瑞的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