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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柳暗(四)

  第六日。楚意一早送了子簷去學宮,就在宣室殿前恭候秦王下朝歸來。近來朝中似有大事,秦王下了朝也無暇見她,一回宣室殿就和李斯閉門議政,那架勢仿佛沒七八個時辰不會放人似的。


  楚意原也不隻指著秦王這一條路走,轉頭又和雲嬋鑽進了麗夫人的故居。這兩天,她大半時間都耗在了這裏,熟悉得幾乎能閉著眼睛自由穿梭。她翻遍了麗夫人所有的遺物擺設,甚至連她束之高閣的棄用之物也都一一拿出來篩查。


  她和雲嬋都是心細如塵之人,直熬得兩眼發綠,卻都一無所獲。她也死不認栽,執著地碎碎念著,“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即便羋蘭能銷毀所有的直接證據,但陛下將這殿宇封鎖多年,不曾許任何人進出,那就一定會有蛛絲馬跡被保留下來。隻要找出來,一定可以找出來的。”


  她顯得比之前任何一天更為迫切,卻像是無意闖入人室的山雀,慌慌張張,找不到出口。雲嬋知道她是在為了甚麽,就算她和子簷從晨起就在盡量掩飾,佯作如常,但她還是一清二楚。


  因為那夜未眠者,並不止是他們兩人。


  “雲嬋快來!”楚意喜出望外的一聲驚歎雜糅了太多複雜的情緒,她拿起原本貢在麗夫人床頭的那一對青銅鳳凰三角小香爐時,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熠熠生輝,“你看你看,這對小香爐乍一看素淨整潔,細巧方能瞧見其上精雕細琢的鳳凰於飛紋樣,這種細致繁複到每一片鳳翎凰羽的手筆,唯有我楚國王宮中才能尋到一兩個這樣的工匠。且七國之內,也隻有楚國偏重鳳紋,換做別國燒製,就該是龍鳳呈祥的紋樣了。”


  “鄭姬送了麗姬很多東西,此二物也囊括其中,又有哪裏不對麽?”雲嬋不解地移開身子。


  “你再仔細瞧瞧。”楚意將兩隻香爐都放在光線最好的桌案上,便輕聲耐心和她道,“這隻是鳳爐,這隻是凰爐,傳說之中鳳有三尾,凰隻兩尾,鳳有冠而凰無冠,你再好好瞧瞧,這鳳爐上的鳳鳥有幾尾,可有冠羽?”


  雲嬋邊聽她的解釋邊點著頭,“這工匠雕得繁麗累贅,卻也禁不住細看。你的意思是,這對爐子被人動過?”


  “這就不是一對。”楚意輕輕勾了勾嘴角,將香爐重又放回原本的位置,“走,我得去找於常侍一趟了。”


  從舊殿出來正好就碰上於木亮送了李斯出宮回來,一瞧見她們便又滿臉堆笑地說道,“如夫人您還在這兒呢,陛下剛剛同李丞相議完事,正要休息呢,您若是還要覲見,老奴這就去為您通傳。”


  “陛下早朝晏罷,為國政嘔心瀝血,難得有空休息,楚意自當識趣,不再叨擾。”楚意話說得圓滑動聽,得了於木亮讚許的一點頭,才又接著道,“不過楚意倒是有一事,實在有些不便出麵,可否請於常侍替楚意往少府走一趟?”


  於木亮瞧她神情慎重,也跟著謹慎起來,“可是陛下所托之事有了新的眉目?”


  “不錯。”楚意低聲應了,瞧著四下的宮人都避得老遠,各忙各的,才放心將所求之事和他交代清楚,“為免打草驚蛇,還請於常侍當心,莫讓他人起了疑心。”於木亮若有所思地連連稱是,楚意見他欲言又止,怕他變卦不肯,就又道,“此事牽扯了華陽殿的鄭夫人,她在宮中大勢多年,於常侍要是有所忌諱,楚意大可另外尋人相助,不過便是晚些得知真相,楚意人頭不保罷了。隻可憐了麗夫人沉冤難雪,害死她的人還要繼續逍遙法外啊,於常侍是陪了陛下大半生的人,就不替陛下難過麽?”


  於木亮在王廷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來來往往也算是閱人無數,可像眼前之人這般進退刁鑽卻又不失儀態禮數的,在年輕的後輩中還真是頭一例。即便是明晃晃的要挾,對著她笑意沉靜的麵容,也叫人難以推辭。


  世故又直率,楚意從來就是這樣的人。


  水漏的銅尺上亥時三刻的紅線穩穩停在了水麵,於木亮敲開了光明台隱於夜色中的偏門。秋霜薄薄地在他肩上落了一層,他換下鬥篷掛在玄關處,脫鞋進來時,楚意已經從火上摘下小銅壺,為他備下一盞暖身的熱薑茶。


  離立秋還有兩日,光明台就用上了炭火,楚意也穿上了偏厚的秋衣,辮發挽在胸前,禮貌地淺笑著和於木亮見了個好。他雖年邁,體格卻朗健,飲罷薑茶後在火前坐了一會兒便熱得滿頭大汗,坐立難安。


  楚意有所察覺,便放下了手裏他帶來的那兩卷記檔,靜靜同他說道,“楚意身犯頑疾,體寒之至,這才夏末就得供熱暖身,讓於常侍見笑了。總管若是不慣,楚意這就命人將火爐撤下去。”


  於常侍一麵擦汗一麵連連擺手,口稱“不必”,與她玩笑道,“既然如夫人體弱,那便好生暖著,不然要是出了紕漏,待胡亥公子從外回來找上老奴的麻煩,老奴也擔待不起他那古怪脾氣呀。”見楚意被自己逗得發自內心地一笑,他又趁勢問,“隻不過老奴還是很想知道,您怎麽會突然要問起昔年鄭夫人嫁來秦國時的嫁妝禮單呢?”


  楚意道他是個忠心之人,嘴巴嚴實,就將自己的猜測與所得如實相告。於木亮耐心聽她說完,眉頭卻越蹙越緊,震驚之下,好一會兒才徐徐吐了口氣,“不,不應該啊,當年宮中,麗夫人性情親和,人人都與她友善和睦,其中數鄭夫人和麗夫人最是要好。鄭夫人甚至還為達成麗夫人遺願,不惜改頭換麵,拋家棄國,代替麗夫人守在陛下身邊。”


  “荒謬?”楚意聽得大跌眼鏡,脫口而出道,“於常侍是男子恐怕不能理解,但楚意身為女子,當真不相信共侍一夫的兩個女子間會有如此堅定難移的友愛之情!民間不可能,更別提這風起雲湧的後宮?何況麗夫人有此古怪的遺願,陛下最是了解麗夫人的為人,難道也未起疑心麽?”


  “您有所不知,麗夫人偏生就是這樣個精靈古怪的性子,她的想法總是異於常人,令人匪夷所思卻又不失可愛,這也致使陛下為她著迷一生。依老奴猜想,她臨終前這麽做,也算是在為自己喊冤,意欲反抗當年的趙太後罷。”於木亮說完,又長歎了一聲。


  楚意疑道,“此話怎講?麗夫人當年,究竟為何會在雍宮一屍兩命?”


  “此事本是宮中禁忌,當年為防謠言亂國,趙太後幾乎殺光了雍宮所有人,又因一封麗夫人的血字遺書,陛下也忍痛親自下令抹去了她在宮中的一切痕跡。那批宮人,殺的殺,逐的逐,還有一部分要麽散了各地做苦差,要麽送回了深山老林的家鄉,還有少許幾人,便如老奴和前不久剛剛過身的董氏,也在陛下跟前立了誓,至死不透露半個字。但今夜境況特殊,待來日麗夫人沉冤得雪,老奴再向陛下謝罪罷。”


  他哽咽了下,便繼續慢慢與楚意如實道來,“昔年麗夫人和鄭夫人幾乎同時有孕,陛下和趙太後大喜。然趙太後與太監嫪毐有染,被麗夫人察覺後告知陛下,陛下暗中調查時驚動了趙太後,那時的陛下羽翼漸豐,急於脫離趙太後和呂丞相的擺布,執掌大權,正愁出師無名便得了這樣妙哉的機會。不想趙太後先發製人,趁陛下早朝之時帶著二位有孕在身的夫人以及奸夫嫪毐奔走雍城,妄圖借二位夫人和尚在胎中的王子製衡於陛下。陛下的確心有顧慮,就此按兵不動,耐心等待二位夫人誕下王嗣。誰想麗夫人此胎有異,足足懷了十三個月才與鄭夫人同天生產。遇上難產不說,麗夫人好容易拚死生下來的卻非人子,而是三隻剛剛斷氣的狐狸崽兒!”


  “真是荒謬。”雲嬋在旁也忍不住插了句嘴。


  “次日老奴代陛下趕往雍城問清原委,誰料趙太後已經認定麗夫人是妖孽,是妲己再世,入宮來魅亂君心,再現商紂慘劇!老奴趕到時,麗夫人就已經……”老人說到動情之處,竟情不自禁地號啕起來,“就已經困在獸籠之中整夜,晌午時分,被禁軍亂槍刺死了啊!”


  他話音一落,楚意也跟著重重跌回了軟榻上,手邊的禮單卷簡已經被她翻了個大概,她的心卻始終未能回落。她想象不到,那究竟是如何殘酷絕望的場景,一個剛剛生產完的可憐女人,就這般荒誕可笑地香消玉殞了?


  至死,都沒等得及所愛之人趕到?

  楚意不信,她一個字都不信。她竭力撐著自己激動得亂顫的身子,保持鎮靜,“等等,於常侍,楚意有一處不明。麗夫人既然自幼習武,能單槍匹馬殺進秦宮深處,可見身手不凡。即便是產後虧虛,以她的內功體能,也斷然不可能輕易就被俘於獸籠內,一整夜也未能尋機出逃的呀。”


  於木亮抽抽噎噎地回答,“陛下當初也深疑此處,然趙太後已經先下手為強,以謠言亂政,而後順勢賊喊捉賊,血洗雍宮,迫使陛下親自下令抹去了關於麗夫人的所有痕跡。趙太後更為保全自己和奸夫,還不惜扣住麗夫人的屍首,以及鄭夫人和剛剛降世的扶蘇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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