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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柳暗(三)

  這是羋蘭第一回認真地審視麵前這張年輕的麵孔,她似乎想要從她清豔而英氣的眉眼上找尋出故人的影子。可太久了,她離開楚國的時間太久了,故人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在了幽遠的回憶裏,和她的國、她的家一塊變得陌生疏離。


  “楚意原也不叫楚意,先考本以寫意二字為我閨名,然昔年楚國將傾,景氏因受昌平君之托守護太阿劍而遭到秦軍追殺,為避其鋒芒,景氏一族最後剩下的我們一家人,不得不舍棄曆代視為榮耀的姓氏,易名入世。”楚意問心無愧地瞪著羋蘭的眼睛,“楚意雖年幼,也尚且知道家國為何,隧以楚代寫,更名楚意,為的就是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生我養我的故國鄉土。公主身為楚國嫡公主,楚意真不知道該是怎樣的理由,才能使公主殿下拋家棄國,就連父母所予的發膚本相也均拋之腦後?”


  “楚國早就亡了,你不要妄想拿這些迂腐教條約束我!”羋蘭咬著牙惡狠狠地低吼,“我在秦國經曆過甚麽,我是如何走到如今這樣地位的,我是付出了甚麽才能與陛下廝守半生的,你都不知道!你憑甚麽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苛責我!”


  “偷來的廝守也算是廝守麽?假的終究是假的,難道您還真的以為日子久了,陛下放在心上的那一句‘山有扶蘇,隰有荷華’是為您而記的麽?”楚意比她更凶狠,像隻剛剛長成的小豹子,淩厲機敏,“扶蘇扶蘇,難不成就是您兒子的名字也是從人家那兒撿來的?嘖嘖,原來您的兒子在陛下心裏尚且還不如人家一個胎死腹中的短命鬼呢。”


  “爾休得胡亂揣測。”羋蘭惱羞成怒,卻與楚意預料中的反應大相徑庭。


  “楚意還有更大膽的揣測呢,”楚意陰森森地笑了笑,“公主殿下,請您拭目以待罷。”


  羋蘭愣了愣,轉而也低低笑出了聲,“蠢貨。往事如煙,早已消散風中,你又何必癡心妄想著拾起呢?虞楚意,既然你不肯與我理解和體諒,那我便拭目以待,你是如何自掘墳墓!”


  “公……”楚意啟唇欲語,卻被她厲聲打斷,“不必再叫我公主,我早已與楚國恩斷義絕,如今的我,是大秦的鄭夫人。”


  她繞過楚意走向殿門時,帶著蘅草香的袖擺從楚意身側漠然擦過,再不屑多看她半眼,“其實你又何來底氣責難我呢,你不也同樣嫁給了胡亥,秦國的公子麽?”


  這話說得輕飄飄的,似乎就此化作一根刺意欲紮進楚意心窩裏,或多或少驚惹出她的不安。楚意眯眼瞥著她走出無名舊殿的身影,直到她帶著方氏揚長而去,皆一言不發。


  “我同你,不一樣。”


  半晌過去才擲落塵煙的六個字,楚意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羋蘭早已走遠。她走在一條與她背道而馳的道路上。自始至終,她們都不可能是同路人。


  楚意坐在光明台的庭院裏望著王簌的字匾出神地想了許久。或許羋蘭也在為她所堅守著的甚麽執著著、不甘著,但她還是無法說服自己對她即將大白於天下的那些醜惡行徑達成諒解。


  午後韶光,子簷正幫著雲嬋將存放在庫中的王簌舊物一一整理出來翻曬。眼看就要入秋,楚意怕這些用不到又舍不得的器物長久擱置在暗處受潮,昨日便同子簷約好這麽做。


  她方才忽然間便跑了個沒影,一去就快兩個時辰,急得雲嬋差點便要提刀去問秦王要人。幸好這時她又安然無恙地回來,隻是麵色不鬱,一回來便招呼了子簷和雲嬋幹活,自己卻坐在那兒兀自發愣,他們見她心事重重,也不便驚擾,隻默默忙活手裏的活計。


  “子簷。”楚意忽而喚起了子簷的名字,懂事的孩子連忙仰起頭應她,卻見她手裏不知何時抓了支從前鄭夫人賞給王簌的玉簪,“以後都不必再去華陽殿見鄭夫人了。”


  “為何?”子簷疑道。


  “她,根本不是你祖母。從現在開始,她隻是害死子簷親祖母和娘親的惡人。”楚意口吻森冷,起身時不自禁攏了攏肩上的兔絨薄毯。


  夏日被一個浸著秋霜涼意的夜不緊不慢地往西方的山下擠兌,南飛的大雁成群結隊地略過鹹陽宮上,踏上了歸程。楚意算了算日子,以千羽閣眾人的腳力,或早已抵達琅琊多時,一直未曾有胡亥的消息傳回鹹陽。


  雖說他從來都沒有向人報平安的習慣,但楚意身為女子,更是妻子,不言擔憂,總也會期待在外的郎君也像自己這般牽念著家中。然而這種小女兒家的矯情期待,她卻隻字不肯與人提,亦或者是不敢。


  朝暮一輪,日月交替,轉眼離約定的日子又近了一日。七天的時間裏,楚意不僅要避開宮中人查訪麗夫人之死,還要將胡亥的行蹤瞞過陰陽家的耳目,她索性謊稱重病,威逼利誘著崔太醫與她串供,對外說胡亥是去驪山為自己尋救命良藥,從此閉鎖宮門,就連鄭夫人和嚴美人也輕易進來不得。


  麗夫人之死,楚意雖有八成把握是羋蘭所為,卻正如雲嬋所說,她口說無憑,二十多年過去,即使羋蘭真的對麗夫人做了甚麽手腳,留下的人證物證肯定在第一時間就被她毀屍滅跡了。


  若是孕中下毒,當時為麗夫人安胎的那個短命鬼曾是秦王禦用太醫,醫術不論,除了秦王和麗夫人,就是趙太後也請不動他。他待他們夫婦至忠若愚,麗夫人有孕必然為其殫精竭慮,慎之又慎,尋常毒藥恐怕難逃他的法眼。而且麗夫人是習武之人,體格強健,身體上一有異樣,自己十分容易察覺。


  若是產時動手,殺母奪子,先繞不開麗夫人會武,再躲不過她性情蠻烈,就算那時有機可乘,事後她必定會為被奪走的親子大鬧一場,秦王雖遠在鹹陽,得知後以他待她之偏愛,想必也不會放任不管,定會追查到底。


  楚意想來想去,麗夫人橫屍雍宮,屍首麵上的古怪脈紋明顯是遭了陰陽家的毒手,難不成那時候羋蘭就與陰陽家有所勾結,可陰陽家為何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襄助於她?

  擺在楚意麵前的隻有一盤她自己才能看懂的棋局,她對座空無一人。胡亥不在,連個與她商議之人都沒有,隻好自問自答。


  “楚意姊姊。”子簷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


  楚意連忙起身幫他開了門,為了不吵著早已睡熟的雲嬋,她聲音極輕,“快二更天了,子簷還沒睡是做噩夢了麽?”


  子簷搖搖頭,指了指桌案上的殘局,低語道,“子簷夜半夢醒,瞧見姊姊這邊燈還亮著,就想過來看一看。”


  “就要睡了,子簷也快回去歇下罷,明早還要去學宮呢。”楚意道。


  他耳聞身卻未動,仰著頭定定瞧了她一會兒,方深深吸了口氣,道,“其實我有話想問姊姊。子簷從午後一直到現在想了很久,還是沒有想通午後姊姊對子簷說的話,為何鄭夫人就不是子簷的祖母了呢?真的是她害死娘親的麽?”


  楚意有些後悔午後的一時嘴快,不過既然話已出口,子簷又都聽了進去,他多智亦多心,她再企圖遮掩也隻是亡羊補牢。於是帶了他進屋,細細道來,“先頭這件事,姊姊尚無確鑿證據,午後與子簷所說也是姊姊個人臆測。但……害死子簷娘親的主謀,是她無疑。”


  子簷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那子簷明白了。”


  “明白甚麽了?”楚意笑問。


  “婆媳當如母女,血肉至親,又怎會骨肉相殘?娘親是我娘親,鄭夫人肯定不是我祖母。”童言無忌,小孩子的話沒幾分道理,但是非曲直卻深入他心。


  楚意欣慰地替他攏了攏鬆鬆披在身上的外衣,“既然問明白了,且時候真的不早了,子簷就快回去睡下罷。”


  “那姊姊也早些休息。”子簷從蒲墊上站起來,和楚意道了晚安,忽而又道,“姊姊,子簷還有一個請求。這件事可不可以先不要告訴祖父,祖父年紀大了,陪在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子簷怕再趕走了鄭夫人,祖父太孤單。”


  “姊姊不能答應子簷。”楚意坦坦蕩蕩地拒絕,而不因他還年幼而用好聽的謊言欺騙,“正如子簷之前對姊姊說過的,壞人就該被繩之以法,若隻為一時之仁縱她逍遙法外,如何能令被她傷害過的人瞑目?又如何保證往後她不再害人?”


  子簷還欲再求,“可是……”


  卻被楚意打斷,甚至有些生硬,“子簷,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在她第一次起了害人之心時,就該做好承擔一切後果的準備。”


  “子簷明白了。”子簷似懂非懂地點了頭。


  可楚意知道他並不懂。就像她在他這個年紀時,也看不懂大人們戰火連天的世界,看不懂他們昨日還與阿爹把酒言歡,後天就在宴席上笑裏藏刀地無理刁難。而她隻能同他一般,裝作明白地好言安慰阿爹,其實不過是為了讓他寬心爾爾。


  如今換做她處在阿爹的位置,她也會設身處地地想,那時的阿爹是盼著自己將來長大後能真的明白,還是像她現在這般,希望子簷一輩子都是糊裏糊塗,不要去懂這人心世故。


  知父莫過女,阿爹一定和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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