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柳暗(一)
胡亥在次日深夜出發。
就連楚意也未曾驚動,就這麽披星戴月,悄然獨去。晨時楚意伸手一探枕側,掌下一空,她瞬間驚醒,懵懵然愣了好一會兒,方如常起身。
早膳後送子簷入學宮的途中,正好遇上了下朝不久的扶蘇。楚意顧著子簷還在,多少還是給彼此留了臉麵,朝他淡淡點了個頭。
他笑而還禮,見過子簷後低聲對她道,“三日後我將同趙府令一道啟程往琅琊郡巡視,你孤身坐守鹹陽,那位姓霍的姑娘聽說傷重未愈,所以我自作主張安排了人在暗中看護你和子簷,我也放心些。”
“隻怕是安排人監視於我罷?”楚意皮笑肉不笑地斜了他一眼。
扶蘇已無力與她爭辯,苦笑道,“你要如此想,便由你罷。”
話已不再投機,人非初時麵目。扶蘇失語,最終隻是低頭囑咐了子簷一句,“好好聽楚意姊姊的話,等父親回來,就接子簷回家。”
待與父親別過,子簷謹慎地觀望了四周一番,才小聲問楚意,“今晨就沒見著小叔父,難道小叔父先去了琅琊郡,父親和他是不是約好的呀?”
“小叔父有事去尋公羊姊姊了。”楚意隻怕隔牆有耳,即便是對子簷也不好說實話,笑著打個哈哈,“他不在宮中不正好麽,也便沒人在成日盯著子簷練功了。瞧你,跟著他的這些天,都快黑成小煤炭了。”
“有麽有麽?”子簷捧了捧自己的小臉,想了想又衝楚意抿嘴一笑,“子簷身是男兒,不怕變黑更不怕苦。小叔父這是在對子簷好,子簷都懂。”
楚意欣慰地摸了摸他的額發,“是,咱們子簷最聰明最懂事不過了。”
他二人手牽手,一大一小沿著甬道慢慢往學宮走,子簷悄悄和楚意說起這些天單獨同胡亥出去時遇到的趣聞見事,童言童語,好不天真。路過花園時,恰好遇到了秦王帶著三五個親信坐於其中。
巴郡郡守新貢的那兩尾孔雀自入宮起就獨得宮人喜愛,一綠一藍,開屏時羽色綺麗。不僅鄭夫人和趙荇為之駐足,連秦王今日下了朝,換下朝服也要到此賞玩一會兒。然而他神色悶悶,隻遠坐席上淡淡瞧著宮人逗弄著孔雀起舞獻媚,興致不高的樣子。
宮中比去學宮這個小花園景致奢麗華美的花園多了去了,他卻舍近求遠,獨獨選了此間,難不叫楚意多思,恐怕不止是為了那兩尾孔雀。
而秦王之用意,在他望見楚意攜子簷過來時便開門見山,“從前伺候過胡姬的董氏歿了。朕聽太醫署回稟,她年邁體虧,積癆症於內,本是風燭殘年。可朕又聽說,她死前去見過你。”
“楚意前些日子是與董姑母見過一麵。”
“她同你說了甚麽?”
楚意微微斂眸,“董姑母重言,不敢輕易破了與陛下立下的誓約,所言不過皮毛。”
秦王此生閱人無數,盯了她一會兒,實在找不出半分心虛,方慢悠悠說道,“朕不管你從董氏那裏知道了多少,隻要你將所知之事物盡其用,查清朕要你查的事,而非妄想刻意借此興風作浪就好。”
“楚意也有話要問陛下。”楚意忽然抬頭,毫無畏懼地正視著秦王,“今日的鄭夫人,是自願放棄楚國公主的身份,並非受人逼迫,對麽?”
秦王眉頭一皺,“從未。”
“那到底是為了甚麽,陛下既要抹去荷華夫人在宮中的一切痕跡,又不許任何人知曉和她生著同一張麵目的鄭夫人,是我楚國的和親公主?鄭夫人又為了甚麽,要放棄自己的國家,姓氏?”楚意問得有些急迫,忘了身側還有子簷在聽。
倒是秦王注意到了這一點,命身邊的人先送了子簷去學宮,才睨著楚意道,“朕是要你為朕解決問題,而不是製造問題的。”
“陛下是不準備回答了?”楚意聳了聳肩,“既然陛下已經把楚意查案所需的線索全數壟斷,楚意還有繼續再查的必要麽?”
秦王暴躁地一拍案幾,“你無權來與朕討價還價!你以為朕真的就指著你查當年之事麽?”他聲洪如鍾,唬得那兩隻翩翩起舞的孔雀撲棱著翅膀四處逃竄。未等楚意接話,他又冷冷道,“此番朕將遣扶蘇往琅琊郡巡視,然趙卿自請隨行,朕已準奏,延命盧奉常演算黃道,擇吉日令胡亥與趙高次女完婚。趙氏女嫁後為正妻,暫居東明殿主殿,朕已命鄭姬著人盡快將東明殿收拾出來,供他們大婚所用。”
“東明殿乃小公子生母生前所居,胡夫人過身後,小公子從未許人動其中一物一件,這是陛下默許的。如今小公子前腳剛剛出宮遊獵,陛下後腳大動宮室,楚意隻怕小公子回來,要怪罪楚意疏忽,不孝胡夫人。”楚意疾言厲色道,阿梳寧留給胡亥的,唯剩一殿舊室,“胡夫人並無牌位棺槨,生前與小公子不能親近已成小公子之恨,宮室不再,此恨此情,於何處寄也?”
秦王目光淩厲,“他的心情不在朕的考慮範疇之內。”
楚意嗓子裏啞了啞,她遙望著那個萬人之上的男人,通天冠藏不住他鬢角的灰白,更遮飾不了他寫在臉上,刻進骨子的執拗。在他麵前,楚意就像隻還未長成的幼獸,憑著一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與他無聲對抗。
“十天。”楚意薄唇一張一合。
秦王疑惑地往後一靠,“甚麽?”
“給我十天,荷華夫人的死因必將大白於天下。”楚意篤定地昂首挺胸,“隻要楚意在十天內找到凶手,此後任何人未經小公子允準,都不可擅動東明殿的一草一木。如若不然,不說東明殿,就是楚意的項上人頭,拱手相送陛下也絕無半句怨言!”
“你倒豪氣,半點沒有尋常楚女的溫婉氣質。”秦王震驚之餘,蔑然嗬嗬冷笑了兩聲,“朕給你這十天也無妨,十天之後,你若是不能兌現諾言,就自己提頭來見。下去罷。”
楚意利落地轉身,兩隻孔雀被她的突然動作又驚了一跳,連忙小跑著躲開。楚意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也懶得顧忌其它,隻一心徑直往花園外走。
“是荷華。”忽而聽秦王在後補了一句,“是荷華留給朕的遺書上所願,她說她不喜歡鹹陽宮,不想死後受此拘束。”
故此,他抹掉了關於她的一切。不惜示威封口,枉殺無辜,隻為放她自由。
楚意越來越好奇這位荷華夫人的故事了。
在此之前,她及時趕在鄭夫人安排的人動手之前回到了東明殿。庭院上空的字幡獵獵於風,斑駁的大門緩緩關閉,她高懸不下的心終於落回腹中。
秦王與胡亥的性子像了七分,嘴上說的少,實際上卻還是將荷華夫人的故居秘密對楚意開放,來領楚意過去的宮人也將獨一把鑰匙交給了她。
這廝和董巧雲一樣,是自幼就陪著秦王的老奴,官至大內侍監,名作於木亮,“荷華夫人是打小就在趙地與陛下相識,一入後宮就封了麗夫人,從此便是專房之寵,就連差不多同入秦宮的楚國公主,陛下也從未多看一眼。麗夫人性子直率真誠,賞罰分明,對宮人極好,當時啊,幾乎秦宮裏所有人都喜歡她,除了趙太後。”
“依楚意所見,夫人雖是大將之後,但終究是亡國之臣,沒有家世,且麗夫人專擅刀劍,不解閨中教令,自然不討趙太後的喜了。”楚意帶著雲嬋跟在於木亮身後,走進這處建在宣室殿不遠的無名偏殿。
“夫人說對了一半。還有一半,這世上知道的,也就隻剩下老奴和陛下嘍。”於木亮朝楚意樂嗬嗬地笑了笑,“那時夫人還小,竟二話不說就把偷偷溜到府上來與太後私會的呂丞相當賊打了一頓。這件事後來也成了陛下拿捏呂丞相的把柄之一,由此,太後一直不喜夫人。”
“原來如此。”楚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瞧著這宮室倒是不大,然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隨意濺起一件陳設不是純金打造,便是鑲金嵌玉的,奢麗如寶庫。楚意忍不住打趣,“看得出來,陛下待荷華夫人果真一片赤金之心,甚麽好的都緊著夫人了。”
於木亮笑得前仰後合,“不不不,夫人在世時從小就有個貪財的小毛病,不過也就隻有她最懂分寸,從不因此再生大的貪心,除了陛下所賜,其他人明送暗塞,從來不取分毫。”說著說著,老人家的眼角有些濕潤,一聲長歎,“就是這樣的好性子,連陛下都舍不得叫她辟了宮室獨自去住,怎麽就,怎麽就沒能陪著他,白頭到老呢?”
於木亮用袍袖擦了擦眼角的淚花,楚意和雲嬋都不說話。這時楚意餘光一掃,留意到擱置在內殿主榻邊一張用藤蘿半吊在空中的搖籃,小巧玲瓏,像是專門為嬰孩備下的。
楚意疑惑不解,“敢問於管事,夫人生前曾為陛下誕育過子嗣麽?”
於木亮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頓了頓道,“那時夫人與華陽殿的楚夫人也就是現如今的鄭夫人幾乎同時有孕,恰逢趙太後與陛下關係最為緊張的時期,太後要去雍城頤養天年,便借著親自看顧她們養胎的名頭將二位夫人都帶了去,可惜就是那時,夫人和腹中的孩子再未回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