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盟友(二)
楚意覺得自己被愚弄了。
她覺得自己好似一個可憐而無知的傀儡,一直被那些手握謎底的人牽著鼻子繞路走,明明她看得清迷霧後的捷徑,卻被他們狠狠拉拽著朝他們希望她走的路線前行。
像是有甚麽人在以此為趣,此時此刻不知道正躲在哪個角落裏偷笑。
楚意討厭這種感覺,但她別無選擇。
光明台的門就在眼前一反常態地敞開著,靜說來回踱步的身影撞散了楚意的思緒。她連忙在院中掃了一圈,麟角蹭到她裙擺上吐舌打滾,唯獨不見了子簷。
她心裏咯噔了一下,“靜說,子簷呢?是不是咱們的法子被鄭夫人察覺了?”
靜說聽到她的聲音,轉身欲言又止,支支吾吾道,“沒有,我們去的時候正好碰見鄭夫人和趙女公子在觀賞蜀地進貢的孔雀。麟角,麟角把她們嚇了個手忙腳亂,若不是小公孫,差點就叫不回來了。隻是…隻是,楚意,你先答應我,無論待會兒我怎麽說,你都要冷靜。”
“隻要子簷平安無事。”楚意將信將疑地點頭,足下急急往屋裏走。
還未等靜說開口,她已踢掉了鞋子進了正殿,卻一轉目光好巧不巧撞見胡亥對案端坐著的扶蘇,“我也同樣希望,楚意你能保持冷靜。”
他嘴角依舊掛著恬淡而得體的微笑,那是常年浸淫書卷中人不自覺的文雅。
楚意眯了眯眼,一聲冷笑從唇齒間輕蔑向他,“真是稀客啊。”她沒必要不冷靜,照著他們預料的那樣對他喊打喊殺,“扶蘇公子終於想起自己還有個兒子養在光明台了麽?”
“你把子簷照顧得很好。”扶蘇不自然地攤了攤手,“事實上,我此來並非隻為看望子簷。”
從前看到扶蘇和子簷坐在一塊時楚意總覺得和諧安逸,從未想過會有眼下這般發自內心的抵觸,“子簷,一會兒雲嬋姊姊該換藥了,你去幫我陪陪她罷。”待子簷乖乖點頭和靜說一塊出去了,她才在胡亥身畔坐下,“除了看看子簷,楚意還真想不到該是怎樣的天下大事才能迫得扶蘇公子挪動貴步,來往光明台一趟?”
她不冷不熱的暗諷叫扶蘇聽了難過不已,“楚意,事關重大,還請你不要再為之前那些誤會帶著偏見來看我,何況那些事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公子有事說事,”楚意重重地將茶盞落在他麵前,“我一向沒甚麽耐性,可不想聽你這些胡攪蠻纏的詭辯。”
胡亥隻管斂眸飲茶,並不幹涉。扶蘇自知百口莫辯,也沒有時間再去解釋,無力地歎了口氣,“罷了。我此來是為了潁川的案子。楚意你是知道的,這樁案子原本一直壓在我手中,幾天前朝中卻先後收到了潁川郡監禦史和子高的奏章,道此案已了。奏報中雖對幺弟你隻字未提,可我算著你不在關中的日子,此案得以了結,應該同你有很大關聯罷?”
胡亥看了他一眼,“有又如何?”
“雖說你們救下了潁川的八個孩子,可你們可曾想過,其他地方走失的孩子們呢?他們是否會如潁川的孩子這般幸運,遇上千羽閣,不,現在應該成為千羽六翎?”扶蘇慢條斯理地望著胡亥的眼睛說,“幺弟,同我結盟罷。我底下的線人已經查明,那些被帶走的孩子都會被帶往琅琊,於下月初六登上一艘名為鯤行的大船,駛向一個可怕的陰謀。我需要千羽六翎的力量,去阻止陰陽家。”
“你要我救人?”胡亥好笑地半眯起眼,“扶蘇,你該不會忘了千羽閣是做甚麽營生?”
“公子說的陰謀又是怎麽一個可怕法呢?”楚意同樣不以為意。
扶蘇語氣激昂,“他們要拿那些孩子入海生祭尊神,東皇太一,求取所謂長生不老藥。”
卻隻換回楚意平靜地一撩眼皮,一點頭,“‘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①。’出海祭祀,果然更顯誠意。”
“楚意!”扶蘇訝異地瞧著神色淡漠的她,怎麽也不敢相信曾經為自己所看好的學生會成了如今這副事不關已的無情模樣,他不忍再見,轉而又問胡亥“幺弟,我知道,父皇曾要以你的血祭養所謂聖物,這種被當做祭品對待的滋味你理應感同身受,難道你就不能為了不讓更多無辜的孩子重蹈覆轍而出手麽?”
“世上從無感同身受之說。”胡亥漆黑的眼睛裏喜怒莫測,“不過是你們這些聖賢人編出來哄慰世人的謊言罷了。這種無趣的理由,我拒絕。”
楚意撇開視線,無聲瞧著窗外湛藍的天色,萬裏無雲的晴空澄澈如海,她小時候雖隨父母去過琅琊一遭,可來去匆匆,始終也沒能去海邊走走。
扶蘇眼瞧著他二人態度冷漠而強硬,宛若磐石難移,心下隻覺涼薄,“既然幺弟執意不肯出手相助,那為兄也不能強人所難,還請二位就當今日沒見過我,更沒聽過我說這些話。”
說罷,他禮貌地執禮起身,轉身拂袖而去。
楚意餘光瞥見他失望的背影,卻裝作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急急開口,“記得我幼時去過一回琅琊,匆匆忙忙的卻是還能見著海岸邊潮漲潮落的壯景。先考先妣雖答應過我一定會再帶我去觀上一觀,可惜,他們食言了。”胡亥望著她不說話,等著她轉眸看向自己,聽她說,“可我還是很好奇,海,究竟是何模樣。”
扶蘇又驚又喜地定住腳步,回過頭來,不敢確定地望向依舊冷著臉不肯理會他的楚意。沒等他開口,胡亥就幽幽地問,“你想好新的理由了麽?”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扶蘇垂在袖中的手不由攥緊,“半麵懸明鏡,不是楚意你之前找到的。”終於還是鬆了口,“事成之後,我便命人送至光明台。這樣的籌碼,足夠了罷?”
“夠麽?”楚意緩緩站起來,直到扶蘇身側時才定住腳步,“暫時夠罷,不過還請公子記好了,您欠楚意的上百條人命,遲早要還。”
扶蘇執著地凝眉,“若我依舊說,那些事與我無關呢?”
“瘋子會承認自己是瘋子麽?”楚意咄咄逼人。
扶蘇再次被她逼得啞口無言,無奈而去。
轉眼入夜,楚意沐浴後,一麵梳理著未幹的長發,一麵問還在看書的胡亥,“公子默許我替你允諾相助扶蘇,絕非隻是為了陪我觀海潮或是垂涎那一半懸明鏡這麽簡單罷?”
胡亥沒抬頭,“猜。”
楚意抿唇竊笑,胸有成竹道,“公子是想借這個送上門的機會重創陰陽家。”
“重創,而已?”胡亥側眸斜望著她,“陰陽家可是幾乎把全部身家人手都壓在此次鯤行海祭上,虧得扶蘇想到請我出手,要是等子高那邊的情報過來,恐怕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還當真是錯過了。”
“何以見得?”楚意想不通。
“各地失子案是在我不再供血後漸漸出現,如此看來這次海祭八成就是一個替代無極殿那條蟲子的補救計劃。上次在潁川一地就有大批陰陽家弟子匯聚暗處,更有陸笑風那般人物坐鎮。以此類推下去,作為重中之重的琅琊,就算不見家主本尊,也理應集結了大數陰陽家弟子。”
“不提家主,單論剩下的那三個護法,要各個都如陸笑風般藝高詭詐,豈是眼下的千羽閣能對付得了?”楚意憂心忡忡地沉吟了一會兒,又道,“再說,雲嬋的傷還未好全,如何出戰?”
“所以,這一回,你和雲嬋都不要去。”胡亥緩緩來到她身後,拿過她手中的木梳,不緊不慢地替她理順尾發。
楚意透過鏡子難以置信地瞧著他,“陰陽家同與我不共戴天,我怎能不去?”說著,她急急扭頭回去,握住他的手,“而且你容我如何能夠眼睜睜瞧著你孤身犯險?”
“我留你在此,自有用意。”他矮身在她麵前,安撫性地回握住了她的手,“你且耐心留在鹹陽,安顧後方,不容外人察覺我此去琅琊就好。”
“可是……”楚意還欲再與他爭取一番,卻被他攥緊手打斷,他眼神沉靜如深海,他們之間總有這樣的默契,不必言語就已心意相通,“我明白了,公子並不確定盧千行會親臨琅琊,需要楚意留在鹹陽靜觀其變。楚意身在鹹陽,身在局勢之外,眼界就會比公子更冷靜,廣闊,對麽?”
他字字鄭重,“切勿關心而亂。”
“知道了。”楚意不舍地傾身摟住他的脖子,“還請公子此去保重自身,平安歸來。”
他沉默地點點頭,緊緊回抱著她。
楚意的目光無意落在貼著牆邊安放這一把長築之上,但她明明記得從前陶姬送她的那一把她已讓人送還昆弟,待她定睛一看,“這把桃華,我分明沒有從扶蘇別院裏帶回來的呀?”
胡亥回眸順著她的目光一望,“我的東西,為何不帶?”
楚意好笑道,“這是扶蘇所贈,非我之物,又怎會是公子之物?”
他認真答,“此物從選材至雕刻打磨,無不出自我手,如何不是我物?”
楚意訝異地盯著他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垂頭低聲笑起來,那感覺好似花蜜澆在心窩,又如停在築身上交纏繾綣的桃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