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盟友(一)
永巷獄裏的吉祥其實在第四天,便撐不住吐了實話,但呈上來的供詞卻隻說是有人花錢買通了她當眾誣陷楚意,全然未提及鄭夫人或是趙荇的名字。楚意得以脫罪,可此事也就這麽不了了之,壓在鄭夫人手裏,也沒人敢多言半句。
楚意倒是不在意鄭夫人和趙荇會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隻是有些納悶她從別院將王簌的舊物帶回來這麽多天,扶蘇明明人在鹹陽,竟沒過問半句。就連子簷都好些日子不見他入宮探望。
致使子簷成日跟在胡亥身後起早貪黑,不是上學宮而是直奔上林苑的武場而去。盛夏日頭毒辣,他第一天去回來的時候就黑了小半截,逗得楚意哭笑不得。
沒人找麻煩,秦王也不過問與她相約之事,楚意樂得清閑,隻一心陪著雲嬋養傷,私底下暗暗留意著永巷獄的動靜。鄭夫人雖定了吉祥私相授受又妄言犯上的罪名,卻遲遲沒有下令將她處死,一時讓楚意對她的用意捉摸不透,暫不好輕舉妄動。
“八成是這一趟出去,被鄭夫人知道了我見過吉福,順藤摸瓜也就查到了吉福和吉祥的幹係,等著看我會不會因此對吉祥有所動作呢。”楚意正等著靜說給雲嬋換藥,隨口說起此事,“若我此時要救吉祥,勢必又要被她抓住把柄。可若是不救,時間拖得越久,機會就越渺茫。”
靜說給雲嬋纏好的紗布打了結,細聲細語地說道,“要是此刻有甚麽事情能讓鄭夫人分身乏術就好了。”
楚意依言想了想,忽而眼前一亮,“如此說來,倒也不是全無辦法。”她歪頭看向屏風後的崔太醫的眼睛裏閃著狡黠的精光,“崔太醫,楚意有事相求。”
她的口吻矯揉諂媚,唬得崔太醫打了個哆嗦,連忙膽怯地擺手,“小老兒行醫濟世,隻管救人,不管害人的,別找我,別找我。”
楚意還欲再求,卻聽靜說無奈地笑道,“這種事你找崔太醫就當真找錯人了,並非他膽子小,是他真真沒有做這勾當的花花腸子。楚意,你還不如……”
她話說到一半,就被崔太醫在外沒好氣地高聲打斷,“小老兒做不得,靜說你就做得了麽?你要幫這臭丫頭去幹那害人勾當,你看小老兒收不收你這個徒弟。”
靜說這條後路也被封死了,楚意隻能再令想法子,不過她這個人最不缺的就是鬼點子,沉吟一會兒便又道,“裝神弄鬼肯定是嚇不到鄭夫人的了,崔太醫又不許我們用藥,幹脆這樣,靜說你附耳過來。”
靜說半信半疑地聽完她的話,瞧著院中正追蝴蝶作耍的麟角,猶疑道,“這……這不好吧,要是鄭夫人發起怒來要打死麟角可怎麽好?”
楚意道,“倒是我讓子簷隨你們一道,子簷機靈,自然會護著麟角的。不過切記,若是鄭夫人與趙荇同行,隻許麟角去嚇唬趙荇,萬萬不能碰到鄭夫人,若是鄭夫人一個,那便隻能糾纏她身邊的人。她再怎麽說都是子簷的親祖母,我不想子簷為難。”
此事就這麽暫時商定,待七八日後,雲嬋能夠下地走動,方才看準趙荇陪著鄭夫人去少府看圖安新進的貢品時行事。楚意待親眼看著子簷和靜說牽了麟角出門,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方和雲嬋一起從光明台的後門悄悄走了出去。
她們換了普通宮女的服飾,低頭走在小道上並不起眼。好巧不巧,永巷獄那邊的看守竟又是上回那個,他記性倒是不錯,一眼就認出了楚意,陰陽怪氣道,“喲,甚麽風又把如夫人吹來了。”
楚意懶得同他廢話,幾顆金銖使出去,她就來到了關押吉祥的牢房前。吉祥幾乎將酷刑受遍,身上大大小小的傷處因為得不到醫治,加之環境惡劣,多少有些發炎惡化。楚意不禁岩壁退後了兩步,不敢接近,隻遠遠喊她一聲,“吉祥,醒醒。”
“如……怎麽是你來了。”吉祥愣愣地瞧了她一眼,“我那樣害你,你是來了結我的麽?”
“你該慶幸你有個好兄長。”楚意強忍著惡心,把帶在身邊的金銖全數給了永巷獄的看守,“一會兒我走後,拔了她的舌頭,沿小道把人送到直城門外,那裏自有人接應。還有,無論外人以後怎麽問,你若想保命,切記不要說今日見過我。”
那看守的獄卒素來是個拿錢辦事的明白人,隻要使得動錢銀,便能使得動他。待打發他之後,楚意才又對吉祥道,“你當日利欲熏心,差點陷我於死地,我本是不打算管你的,不過好歹你兄長曾幫了我許多事,念著他的好,我今日便饒你一命。不過為保你不再生事,你這條惹事人非的舌頭便就不能容你帶走了,就當給自己長個教訓,出去之後好好聽你兄長的話,下半輩子多多積善積德罷。”
楚意說罷,就急匆匆地領著雲嬋出去了。子簷和靜說那頭能給她爭取的時間不多,此地並不容她們久留,且雲嬋剛剛能夠下地,她不忍心帶著她在這等肮髒悶燥的地方停留,與她身子恢複無益。
可雲嬋卻是不解,“其實你大可不必走這一趟,我來就好。”
楚意和她慢慢走在回光明台的路上,目不斜視地眺望著前方,“是不必。可我就是要這些人知道,是我贏了她們而不是別人,她們就是輸,也得輸個明白,下輩子或者下半輩子也便可以不再重蹈覆轍,做個與世無爭的好人,安穩度日罷。因為在做惡人這方麵,她們的對手,也就是我,永遠比她們更勝一籌。”
她從不承認自己是良善之輩,就像那時,她可以當機立斷,將殺人罪移花接木到成沁陽頭上,逼得她腰斬而死,就像那時,她可以害得張盈終身不孕最後還枉送性命。
她的這雙手從最開始的何氏起就沾上了洗不淨的血腥,可她並不後悔,她既然決定要為父母複仇,這條路上免不了血肉橫飛,她會把一個又一個礙著她的、擋著她的人推倒,像碾死一隻螞蟻般了結他們。反正墮落地獄是身死之後的事情,她沒有後怕的打算。
“可你也沒殺吉祥。”雲嬋一針見血地點破。
楚意一時語塞,正要反駁時卻見前路上又有人擋在那裏。待她瞧清來者麵目時,心裏咯噔了一下,“還真是有日子沒見了,董姑母。”
來者正是曾經跟在阿梳寧身邊的監視者董巧雲,比起方氏她那張總是笑得慈眉善目的臉更令楚意心有忌憚。正如她接下來的話,令楚意心中警鈴大作,“如夫人,趙女公子的狗咬傷了你身邊的人,你就要用你的狗將她也咬傷麽?恐怕,這不是你的真正用意罷。”
楚意逞強地將雲嬋護在身後,故作從容地笑了笑,“董姑母既然甚麽都看在眼底裏,又何必多此一舉過問楚意?董姑母既然選在今日今時找上楚意,是有甚麽事要說與楚意的麽?”她轉念一想,又道,“難不成還是為著當初將楚意家世身份泄給陛下的事,專程來道歉麽?”
“和聰明人說話總是這樣輕鬆,隻不過當初知道姑娘身世的不止老身,泄密之人也並非老身。”董巧雲低眸輕嗽了幾聲,楚意正好看見她頭頂稀落的白發,這才注意到她比她出宮前所見仿佛又老了許多,“老身自知沒多少時日了,有些事既然如夫人答應了陛下要幫他查清真相,不知如夫人是真心實意的還是想要借此續命的一時托辭?”
“楚意不是言而無信之人。”楚意之所以答應幫秦王查明所謂阿房夫人一案的真相,自然不外乎保命,但其實她亦是因為隱隱察覺此事必定和鄭夫人有關,她既要替王簌向鄭夫人報仇,解開此案的謎底就能有所收獲的這一感覺,在近些日子越來越強烈。
“那好,有你這句話,老身就放心了。”董巧雲笑嗬嗬地說道,“老身是打小就在陛下身邊伺候的,從他在趙國做質子是就跟著他了,他和荷華夫人的事,老身再清楚不過。昔年荷華夫人枉死,陛下和鄭夫人肅清後宮時也正是念著與老身的這點兒情誼,才將老身留下了。雖然老身當年已經在陛下麵前立誓絕口不提當年事,可近日思來想去,還是認為這些事不該被老身就這麽帶到地底下,那樣的話,荷華夫人就真的死得太憋屈了。”
“荷華夫人?”楚意驚異地瞧著她,“那位阿房夫人的閨名喚作荷華,‘隰有荷華’的荷華麽?”
董巧雲點頭道,“荷華是夫人的閨名,阿房隻是小字。夫人本姓鄭,的確是舊鄭國的將門虎女。”
楚意震驚之餘,語意激奮,“那如今的這位鄭夫人呢,她又是何許人?”
“說起來,她與你倒是同鄉,不,或許還有些淵源也說不定。”董巧雲又狠狠地咳了幾聲,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卻拒絕了楚意遞過來的絹帕,“她乃,她乃楚國昌平君之妹,當年嫁到秦國來的和親公主,名喚羋蘭。”
離真相越近的地方就越是錯綜複雜,但又總是莫名的輕而易舉就可觸及到。楚意突然有些頭暈目眩,關於這起二十多年前的懸案,還有太多她無從查起更不敢想象的細節。她還想知道更多,可董巧雲卻說甚麽都不肯再繼續說下去。
她步履蹣跚地轉身,“老身告訴你這些,已經違背了昔日和陛下立下的誓約,若想知道更多,還請如夫人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親自用手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