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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悖逆(三)

  胡亥不耐地盯著縮在楚意身邊抽泣不止的子簷,十歲不到的孩子還從未經受過方才那樣的羞辱和驚嚇,巴掌大的小臉依然白得毫無血色,看上去狼狽得可憐。


  “明日我陪你去學宮。”胡亥的口吻硬如磐石,“我倒要看看那些人是怎麽教導你的。”


  明明是殷殷關切的話,可從他嘴裏出來卻惡狠狠的,嚇得子簷又忍不住嗚咽。楚意瞧著此番他確實是膽小了些,便默認了胡亥的話,好生與他安慰,“子簷就聽小叔父的,趕明兒讓小叔父送子簷去學宮罷。”


  時候也不早了,楚意出城前同城頭馬隊要了拉貨用的牛車眼下也已經趕到。她去從前自己住過的廂房簡單拿了幾件舊物,便又悄悄進了王簌的屋子。


  最後一次到這來的遭遇仿佛還是昨天,被利箭劃破的雕窗吉福還沒來得及修繕,內室被人翻得滿地狼藉,就連王簌從前穿過的舊衣也被丟得七零八落。楚意看到她立在牆角的舊箏被人粗暴地扯斷了箏弦,在角落裏積灰多時。楚意痛惜地扶了起來,那些人衝著懸明鏡而這般大肆搜尋不慎弄壞此物便罷,若是有意為之,那就誠然可恨了。


  楚意從暗門下取出她和王簌共同秘藏的那一半懸明鏡,又挑了幾件王簌從前用慣了的物件,連同那把斷了弦的秦箏一塊命人放到了牛車上。胡亥瞧著她遞給自己的懸明鏡,問,“甚麽意思?”


  “嫁妝啊,這可是我自己給自己備下的。”楚意財大氣粗地一插腰,朝他伸手,“禮尚往來,公子的聘禮呢?”


  “這個?”胡亥心領神會地提了提腰間的太阿。


  楚意搖頭,“這本來就是我們虞家的,不算不算。”


  胡亥逼近她一步,理直氣壯道,“我還沒想好。”楚意被他攬在臂彎裏,他鼻間呼出的熱氣輕輕噴在她紅透了的耳根上,像有輕軟的羽毛在撓她,逗得她在他懷裏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咯咯笑個不停。


  卻是在目光無意掃到簷上那方匾額時,她嘴角的笑容驀然一僵。胡亥察覺到她的異態,疑惑地放開她,卻見她仰望著在他眼裏稀鬆平常的簷上華匾,麵色忽正,“吉福,你去叫外麵的人來,幫我把這匾摘下來,我要一並帶回去。”


  吉福嚇得張了張嘴,“姑娘此話當真?這匾可是陛下欽賜,是小君從主府帶來別院的,要是貿然摘了去,陛下怪罪,該當如何?”


  “一塊匾罷了,陛下怎會記得。”楚意不以為意地哼笑了一聲,自顧自地接著說,“終有一天,所有人都會把她忘了,就像沒人會記得‘淑慎懿範’這四個字給她的一生帶來多少痛苦。”


  字匾摘掛輕易,卻是要兩個人才能抬穩的沉重。前來幫忙的小廝抬過楚意麵前時,她下意識地用手擦了擦那上麵經年陳久的塵埃,厚厚得刺痛著她還未完全消腫的指腹。


  楚意深深地歎了口氣,她還是無法釋懷,更不知該如何釋懷。她心不在焉地跨上馬背,臨行前竟也忘了向吉福道別。


  車馬經過鹹陽的集市,從官道上大張旗鼓地往鹹陽宮的方向前進。楚意的馬匹緊緊跟在麟趾身側,步伐一致,不疾不徐。前方的岔口上恰有馬車橫道出來,搶在他們前麵過路,逼得胡亥和楚意不得不緊急勒馬。


  楚意正想著鹹陽城中誰敢攔在胡亥的前路,待專屬看清帷簾上的趙字紋章,一切便了然於胸。她一夾馬肚,輕鬆地躍到趙荇的車架前橫過馬身,用更加蠻橫的架勢將她的馬夫嚇得差點從馬車上滾下去。


  坐在馬車裏的趙荇未曾防到這突然的刹車,被掀得東倒西歪,半晌才從馬車的帷幕後爬出來,“誰給你的膽子攔我的車駕!”


  楚意從容抄手於胸,微仰著臉全無半分歉意,“楚意隻是想和女公子閑話幾句,不慎驚了女公子,可就是女公子自己不夠當心了。”


  “我沒話跟你說,起開。”趙荇沒好氣地別過臉。


  “既然如此,楚意就長話短說。隻是這裏人多口雜,楚意說楚意的,女公子的顏麵可不歸楚意照應了。”楚意分毫不讓,也渾然不懼,揚聲道,“不論將來女公子是否能嫁與小公子,還請女公子都管好自己身邊的狗,要是像此番這樣不留神咬了楚意身邊的人,那楚意必定加倍奉還。當然,你讓人傷我雲嬋的賬,楚意也沒說就此放過。”


  街上行人紛紛駐足圍觀,趙荇麵上實在有些過不去,但想著胡亥也在後麵,便咬死了不承認,“你在說甚麽瘋話,大庭廣眾之下你這般造謠誣陷於我,還放肆喧嘩,在你眼裏可還有大秦王法?”


  “人在做,天在看。女公子是甚麽樣的人,楚意相信不光是老天爺,就連咱們滿城百姓都是心裏有數的。”楚意說罷,連句告辭都不曾多說就要要策馬回到胡亥身邊。


  卻見他已經帶著子簷繞開趙荇趕上了她,拋下她的車馬對著圍觀百姓的指指點點,進退不得。她其實一點都不想去在意無關之人的眼光,唯有胡亥,他的視若無物,他的目不斜視,最令她傷心難堪。


  楚意太清楚趙荇的軟肋了,所以哪怕她每次都在自己麵前張牙舞爪,耀武揚威,都驚不起她眼底一絲一毫的波瀾,隻要照著她的軟肋狠狠打下去,她便再無還手之力。


  這根軟肋,便是她對胡亥的情根深種。


  雖然這麽做很卑鄙,但隻要一想到還重傷在光明台躺著的雲嬋,楚意的那點愧疚便又煙消雲散。


  雲嬋是昨天半夜裏清醒過來,晨間胡亥和楚意臨出門前又請了崔太醫早早來為她看過,知道他們要出門,靜說便主動提出留在光明台幫忙照料雲嬋。等她們回來,正好是午膳時分,楚意連吃飯都顧不上,就先去雲嬋的屋裏瞧她。


  她的臉色倒是比昨天看起來要緩和許多,隻是嘴唇依然白得駭人。楚意進去時,恰巧是靜說將熬好的米粥拿來喂她,她看起來已經很努力地在吃,可每吞咽一下還是會或多或少地牽扯到胸口的傷,痛得她皺緊了眉頭卻不知該如何表達。


  楚意知自己比不得靜說手柔,不敢輕易去替換她,而且雲嬋雖然不說,但性子要強,即便受了這樣重的傷她也不肯讓太多的人在旁照料,把她顯得像個拖累。楚意隻能默默坐在旁邊,等靜說把藥和粥都喂進去了,才和她一起慢慢扶了她躺下。


  “我過幾天就會好了。”雲嬋啞著嗓子,有氣無力地說,她的手悄悄勾住楚意的袖子,“不要告訴我阿兄,他要罵我的。”


  “好。”楚意低聲應了,替她掖好被褥,“那你可還記得昨天是甚麽人半道攔住了你,長甚麽樣,穿甚麽衣服,更或者使得甚麽兵器?”


  “記得。”雲嬋點點頭,“黑衣服,蒙著臉,用的劍是勝邪。”


  楚意心下一驚,“勝邪?”


  江湖人眾所周知,凶劍勝邪,乃昔年越王允常命鑄劍大師歐冶子所打造的五劍之一,傳聞此劍未出爐便自生邪氣,每鑄一寸,更惡一分,故名勝邪。當年歐冶子畏懼此劍出世後會禍國殃民,故隻鑄半截,卻已邪氣凜然。就連當時得到此劍的吳王闔閭都鎮不住其上橫生的殺氣,後來吳越相繼滅亡後,勝邪輾轉落入縱橫家,但即使是蘇秦張儀之輩,也不敢使用。


  獨是上一位鬼穀傳人決明子,能不受勝邪的邪氣侵蝕,甚至反將其化為己用,自由驅使。


  但這把劍應該在上次雍宮大戰,決明子遇害時就隨之銷聲匿跡了的。怎會時隔不久便又再次現世,還有了新的主人?


  雲嬋從前就和胡亥一樣一直跟在決明子身邊,對勝邪劍的熟悉程度雖趕不上對自己的凰翅刀,但她目光銳利,絕無可能看錯。且向勝邪這般凶厲之物,就連鑄造它的歐冶子都敬畏三分,她更不信如今的世道上有人膽大妄為到去仿製勝邪。


  “公子你說,會不會是陰陽家殺害決明子先生之後,順手將勝邪劍拿了去?”午後楚意閑來無事,便在窗下尋了棋盤照著棋譜擺了個局,聊以打發時間,“可傳聞中不是說勝邪劍尋常人碰不得麽?而且再說回來,趙女公子怎的又會和陰陽家扯上關係?”


  “之前勝邪失蹤我就猜到了會落到陰陽家手中,”胡亥正在替楚意把王簌從前用的箏弦重新接上,一麵分心答她的話,“畢竟他們現在的家主可不是庸碌之輩。”


  楚意撚著一枚棋子,仔細比對棋譜方才落下,“上次在雍城見他時,看上去是個很年輕的人。小君卻說,八九年前他就長這個樣子,甚至比現在還要老成些。”


  “所以陛下信他,以為他懂返老還童之術。”胡亥將最後一根新弦接上,隨手試了幾個音色,“你聽著,同從前一樣麽?”


  楚意放下手中的棋譜,轉過身專心聽了他又撥了幾下新弦,還是笑著搖了頭,“縱然公子有精妙絕倫的技藝,斷弦再續也終究再不複從前啊。”


  “弦非弦,自難再。”胡亥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到她對麵坐下,隨手撚起一枚黑子,“事物如此,更何況人?”


  “公子的意思是?”楚意愣了愣,在他下一刻落子時,忽然明白了他話裏的深意。


  落子即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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