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悖逆(二)
王簌仙去半載有餘,城外渭水河岸的別院早已無人問津。門前荒草落寞幹黃,子簷伸手去撥,不慎被鋒利的草絲割破了掌心。血珠沿著他掌心脈絡一滴一滴地砸向門前開裂的青磚,他癟著嘴,默然不語。
楚意拴好馬過來,看到他滲著血的手,連忙拿袖中的帕子出來想替他包一包,他卻沒有乖乖把手遞過去,而是揚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楚意,“姊姊,我們到家了,你說,娘親是不是在裏麵等著我們?”
“是啊,”楚意的嗓子啞了啞,矮身與他平視,“子簷去敲敲門,告訴娘親,我們回來了。”
子簷想了想,還是決定親手推開了鎖都未鎖的門。院中景象較楚意最後一次來的時候更見蕭瑟,唯剩下兩棵枇杷樹鬱鬱蔥蔥,卻再沒有了開花結果的跡象。庭院裏鋪設的木板路麵因為長久無人打理,沉澱了難看的斑垢,池塘早已幹涸,雜草叢生,依稀才能辨認出其中拉聳著腦袋的枯荷枝。
地上倒無落葉飄零,仿佛有人專心清掃過,楚意正這樣想著,正廳的門就被從內拉開。她原還有些莫名的期待,卻失望於轉瞬,“吉福,你怎的在這裏?”
吉福隨意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憨厚地笑了笑,“姑娘,小公孫。小的,小的是犯了錯,才被王管家打發到了這兒來守著。”
從前王管家挺喜歡他身上的勤快勁,人又還稱得上忠厚老實,楚意最是知道他辦事穩妥的人,自然不會信他。遂道,“你幾時見謊話懵得住我,還不從實說來。”
吉福不好意思地撓頭嘿嘿一笑,“再兩年吉祥就到出宮的年紀了,她平常吃穿用度大手大腳的,肯定沒給自己攢下嫁妝,還是得靠小的想辦法。正好王管家在找人按時來打掃別院,願意做的人每次都能額外領工錢,但主府的人都嫌這兒地偏難走不肯來,所以好事才能落到小的頭上。”
“吉祥她……”看來他對吉祥的事還一無所知,楚意瞧著蒙在鼓裏的他臉上寫滿的期待,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向他解釋吉祥的事。
幸好胡亥在這時走了進來,他生得清朗不俗,衣著高貴,吉福不敢輕易怠慢,連忙上前行了禮,才對楚意樂嗬嗬地恭喜道,“聽王管家說,姑娘做了胡亥公子的側室,連小公孫也一並被我們公子托付給姑娘照拂,想必今日也就是胡亥公子陪著姑娘和小公孫出遊的?”
“算是罷。”楚意點了點頭。
她正想著如何把吉祥的事告訴他才叫他不那麽難受,他便一拍腦袋,“真是的,光顧著和姑娘說話了,正廳小的剛剛打掃好了,姑娘先陪著胡亥公子進去坐下歇歇腳,小的去看看廚房裏能不能燒水。對了對了,小公孫的書閣昨個兒小的就整理出來了,但小的不識字,不知道該怎麽收拾那些書卷,小公孫既然來了,便自己看看如何收整然後再來告訴小的。”
楚意也附和道,“是啊子簷,你去書閣看看,有甚麽要帶走的,就一並收拾了。”
子簷乖巧地點了點頭,兀自從正屋後繞到了書閣裏去。趁吉福去燒水的空隙,楚意和胡亥在正廳裏坐下,關於這裏的記憶依然曆曆在目,隻可惜身畔與她並坐閑話的人已不同。
吉福好不容易燒了水端上來,已近午時,他又忙不迭地想要跑去給他們做飯,虧得楚意及時阻攔,推脫說不餓,這才讓他停下來。頭一回見胡亥的人,多半都會有些不自覺的畏懼,他立在那兒也是格外拘謹,坐立難安卻又不知道接下來還要說甚麽。
隻得硬著頭皮道,“方才聽姑娘對小公孫那樣說,看來是想最後來這一趟,以後就再不來了麽?”
“我瞧著院裏的枇杷樹都不知道開花結果了,應該也沒有來得必要了。”楚意不自禁長歎了一口氣,緘默半晌,終於道,“吉福啊……我想既然讓我在這兒見到你,有些事我也不得不告訴你……”
吉福疑惑地咽了口唾沫,“姑娘請講,是不是吉祥……她在宮裏不好麽?”
楚意誠實地點了點頭,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說與他聽。起初他的臉色一度青白,到後來仿佛是有了心理鋪墊,隻剩下訥訥發怔,半晌才見他慢慢在楚意跟前跪下,“姑娘,小的知道吉祥做出了這樣令人討厭的傷人勾當,小的不該厚著臉皮來求姑娘的。但是小的作為吉祥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縱然她又蠢又壞,可出了這樣的事,除了小的還有誰能為她說上句話呢?永巷獄那種地方小的多少還是聽說過的,活人進去非死即瘋,還請姑娘大人有大量,最起碼不要讓她在裏麵受苦?”
“是她自作自受,活該如此。”胡亥冷冷說道。
吉福麵泛苦楚地癟一癟嘴,“小的明白,小的也知道吉祥她罪該萬死。可是,可是小的沒有辦法,小的答應過死去的爹娘要好好照顧吉祥,如若此番吉祥沒了,小的就當真是孤單一人活在世上了,又有甚麽意思呢?”
楚意能夠理解他的為難和掙紮,但她其實早就有了主意,“你曾在我需要的時候幫了我,雖是有利可圖,但也算曾與我一並擔過風險,共過患難。看在你的麵子上,要我去把吉祥保出來也不是難事,但我也有個條件。”
吉祥連忙擦了把眼淚,“隻要吉祥能活下來,別說一個條件,就是十個百個,小的也答應姑娘。”
“我的條件很簡單,我希望救了吉祥之後你們兄妹倆就離開鹹陽,走得越遠越好,而吉祥從此再不能開口說話。”楚意正兒八經地同他道,“既然是她那條活靈活現的舌頭招惹出來的是非,那她就得把這罪魁禍首留在鹹陽,聽候發落。”
吉福緊盯著她波瀾不驚的麵孔,他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她的果斷狠辣,他早就見識過了,一直心有敬畏。他用力地吞咽了一下,仿佛想了很久,實在找不出別的話來為他不爭氣的妹妹開脫,終於低頭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鄭重其事地向她叩首磕頭後,又問,“公子和姑娘當真不吃點甚麽麽?小公孫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不吃啊。”
他話音未落,就聽隔壁書閣傳來子簷的一聲失聲喊叫,唬得這邊的三個人紛紛變了臉色,立馬趕了過去。胡亥腳下輕功嫻熟,行走如飛地衝在最前,他衝到書閣時就看到月白衣裳的子簷正被個和彌離羅差不多大年紀的俊俏少年這會兒捏捏臉蛋,那會兒挑挑下巴。
這廝不知是打何處開,渾身酒氣,雖不如胡亥生得高大,卻儼然是個風流倜儻的好皮像,一身月灰短打,黑靴及膝,腰間的兩把長劍不似俗器,周身散發著慵懶的俠氣。
楚意後一步趕到,恨不得就要上去把那家夥不規不距的爪子掰折,卻被胡亥不動聲色地拉住,他目光盯在他腰間的兩把危險莫測的劍上不放,並不放心楚意就這麽闖進去。
書閣朝渭水的那一麵向來是開闊而未設窗門的,王簌還在時,因為這裏是帝家所有,尋常飛賊就算看到了這個缺口,卻也不敢上門造次。而今荒廢不過半載,個別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竟然就這般肆無忌憚地闖進來。
甚至口出狂言,輕薄了主人,“這是打哪來的小姑娘要扮成男娃娃的樣子?”
誠然子簷的長相繼承了父母身上最溫柔的部分,又還未習練騎射,看上去水靈弱氣了些,被人錯認成女孩,算不得冤枉。
“我我我不是小姑娘……”子簷被他逼在死角裏,急得快哭了,就連胡亥他們就在屋外都沒發覺。
“是不是小姑娘那就讓小爺我試試不就知道了。”這個不知羞恥的無賴說話間就要去掀子簷的下袍,楚意嚇得一個激靈差一點就要撲了出去,把他連殼帶肉嚼碎了喂狗。
然而胡亥長臂一伸撈住她的腰,“他腰上那兩把劍乃幹將莫邪,你退後。”
說罷,他已放開了楚意徑直衝進了屋中,可時候有些晚,那少年的手已經伸進了子簷的下袍,摸到了不該摸的東西,“呀,還真是個帶把的。”
“好個男女不分的登徒子,嫌命長麽!”胡亥狠狠捏住那廝胡作非為的爪子,手上的青筋暴起,看來是本著廢了人家的意圖出手。
“小叔父……”子簷平白受了這樣莫大的羞辱,小臉煞白,竟杵在那兒,動彈不得。
胡亥低頭不悅地看他一眼,狠狠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換做旁人骨頭都還被他捏碎,誰知眼下被他拿住的人卻跟沒事人兒似的,喊都不喊一聲,還十分不雅地打了個酒嗝,“看你家侄兒生得好看,跟他開個玩笑而已嘛,做大人的,不要這麽計較。”
說話間,他的手如同泥鰍似的滑出胡亥的手掌心,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這麽搖搖晃晃地從書閣麵渭水的那一麵溜了。
經過幔帳間時,他酒意正濃的眉眼帶笑回首瞧著子簷,道,“嘿,我叫徐子嬰,若有緣再見,我再來問你的名字。”
子簷被嚇得魂不守舍,哪裏還有功夫回他的話。
楚意後怕地跑起來將他抱了抱,隻覺得萬分慶幸,幸好就是個路過的小人,碰上胡亥這個硬釘子,有色心也不敢色膽,不然要是子簷有個好歹,她又怎麽去麵對他九泉之下的娘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