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悖逆(一)
靜說將最後一點止痛消腫的藥膏均勻抹在楚意的無名指上,大功告成地長舒了口氣。
崔太醫瞧完仍舊昏迷不醒的雲嬋,那一劍當胸刺入,直衝她心門,毋庸置疑的一記殺手。幸而她天生非同凡響,五髒六腑轉位,心髒生在了右邊,若非如此早已一命嗚呼。
除了這致命一擊,她身上還有大小三處淤青,顯然不是遭人突襲而是在與人纏鬥中不敵中了招。
楚意等手上的藥基本吸收好,便起身去看雲嬋,她靜靜躺在那兒,臉上半點血色全無,微弱的氣息有些促狹,瞧得楚意心疼萬分。雲嬋因她出了事,她自然是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向霍天信和子高交代。
“這姑娘身子骨硬朗著呢,隻要醒過來就無事了。”崔太醫抬袖擦了擦額頭的汗珠,“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在鹹陽宮禁內動手,打成這樣了還能不被人察覺?那她的對手得是多厲害的人物。”
“若隻是為了阻攔雲嬋替我向公子報信就痛下殺手,未免太過激進,何況又是在宮禁內直接動手,不像是鄭夫人的行事作風。不是她所為,那同時就可以排除與她暗中來往的陰陽家。”楚意替雲嬋理了理微亂的碎發,邊想邊小聲說,“鹹陽城中與我不睦者唯二三人,其中出手決絕且牽涉今日之事的人,篩來選去,就隻剩下趙荇一個。可她人昨天並不在宮裏,即便今兒在場,但或許就是想湊個熱鬧,對我落井下石,難不成她有這樣的神機妙算,能知道我和雲嬋臨危的隨機應變?”
崔太醫聽得疑惑不解,卻聽靜說道,“昨日趙女公子就在宮中呀,我從光明台回去的路上正好遇見她從嚴美人殿中出來要去看鄭夫人呢。”
這時胡亥從外回來,方才要不是雲嬋執拗,拚著一口氣硬撐著滿身重傷回光明台報信,還不知要到何時他才會知道楚意身困華陽殿。他送楚意回來時,崔太醫已經在為雲嬋診治,便又馬不停蹄地沿著雲嬋回來的路去探問情況。
雲嬋那時著急楚意,抄了近路回來,反而走了一些無人問津的犄角旮旯,要想找到目擊者實乃天方夜譚。胡亥眉頭緊鎖地關門入室,看來果不出楚意所料般一無所獲。
不過順著靜說方才提供的線索,楚意已能確定此事絕對與趙荇脫不了幹係,待雲嬋清醒,細細查問,也便得見青天了。隻是胡亥少不得要為此自責,他心中鬱結,從進屋直到在楚意對麵坐下都未發一言。
等雲嬋呼吸漸穩,一向善於察言觀色的靜說瞧出胡亥情緒不好,連忙找借口拽了崔太醫先走。楚意為雲嬋掖了掖被角,還未開口就聽胡亥悶悶道,“這人當初就不該留著。”
“當初?”楚意聽出了胡亥所指之人是趙荇,“公子說的是哪個當初?是之前陛下下旨賜婚於你和趙女公子,還是追根溯源,前年冬雪時分楚意攔在公子劍下,沒讓公子將趙女公子滅口。”
“你倒好記性。”胡亥斜了她一眼。
楚意回頭看著他,“可公子該比楚意更清楚,趙荇,從始至終都殺不得。”她想為胡亥添一碗茶,奈何十指仍在作痛,他看出這層心思,便自覺地替她沏好親手喂到唇邊,惹得她臉上一羞,“我是怕你渴。”
胡亥無聲地望著她,非逼得她就著自己的手喝下去,才道,“沒甚麽殺得殺不得的,趙高又不是就她一個女兒,她本可作為棄子被拋之腦後,然而你當初卻非要拿她做自己的絆腳石。”
“公子要這麽想當然,楚意自然無話可說。”楚意不服氣地撅了撅嘴,偏過頭不理會他的目光,“哪怕楚意現在跟公子承認,最初救她一命是楚意婦人之仁。但是後來楚意回宮和陛下談判,陛下變相以她的婚事脅迫楚意,楚意若要不從,此刻如何還能有命和公子在這兒討論趙女公子該不該殺。”她說著說著,聲音就越來越小,“倒是公子,一意孤行慣了,從來不曾站在楚意的角度考慮我的難易。”
胡亥的嘴比她更硬,“分明是你那時自己平白胡亂揣測我的心意,還想要亂點鴛鴦譜。”
“楚意即便揣測,怎會是平白無故呢?”楚意不自禁又和他賭上了一口氣,非要爭個對錯出來不可,“去年歲首蠟祭,我可親眼在對岸瞧著的,不可一世的小公子胡亥先生陪著中車府令的掌上明珠趙女公子在渭水河畔放燈祈福。趙女公子身上那件大紅色的棉裙好看得特別惹眼,任誰見了都會過目不忘。這樣熱鬧的日子,平常最不愛湊熱鬧的人居然為了趙女公子出門,任誰見了不會揣測非議?”
“我是事出有因。”胡亥理直氣壯。
楚意別扭地哼了一聲,“事出甚麽因?”
誰想胡亥當真努力地和她解釋,“昔日失子案頻發,連鹹陽城中也有案例,決明子當時便曾疑心是陰陽家作祟。蠟祭無宵禁,百姓出門夜遊者眾多,我暗觀情勢自然要有掩人耳目的借口。”
楚意聽著聽著,委實憋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轉過臉凝視著他,眉眼帶笑,“我都知道的。即便是後來才慢慢猜到,那我也是最明白公子的。”她來到他身畔與他並肩而坐,“眼下雲嬋死裏逃生,楚意化險為夷,趙女公子是生是死都不重要。更何況,楚意從前就同公子說過,殺人,更在誅心。”
胡亥攬過她纖瘦的肩膀,“我卻以為,誅心當與殺身並行,才堪稱為殺人。”
“那,”楚意低頭思索了一下,答曰,“那便因人而異。但像趙女公子這般,殺身易而誅心難者,還是後者先行來得實惠。”
胡亥再不反駁,隻低頭瞧著她又紅又腫的十指再次擰緊了雙眉,“鄭姬還要將你禁足?”
“楚意的來去可不由她人做主。”楚意想著晨間的事還是忍不住窩火,“鄭氏不愧是鄭氏,要不是那個吉祥自己錯漏百出,我還不定能這麽輕易就隨公子出來。不過,經了此事後楚意倒是越發懷疑鄭夫人,到底是不是鄭夫人。”
胡亥不說話便是要她繼續往下說,“她們用來誣陷楚意的那些竹簽上雖說都以楚文寫就,然鄭夫人定然不會屈尊降貴親自執筆來寫,自張盈身死,鹹陽宮中的楚人越發稀少,即便未被貶去他處,也大多是被安排在少府做雜役,鄭夫人隻有一夜的時間,絕不可能從外找到人代筆,那就說明了,她身邊也必定有人懂得鳥篆寫法,還不止一個。”
胡亥垂眸細想了一番,結合楚意之前與他所說的雍宮之遇,進而明白了她的用意,“你的意思是說,眼下的鄭夫人並不是鄭夫人,而是楚國公主,躺在雍城離宮裏那位與她長得一模一樣的阿房,才是真正的鄭夫人。”
“這種光怪陸離的想法,沒有確鑿證據前,楚意也隻敢同公子一人說起。”楚意讚許地望著他的眼睛,“但也隻有公子,能和楚意想到一處去,並且還願意相信。”
“堂堂一國公主,為何又要偷梁換柱,扮作她人模樣?”胡亥想不透的這一點同時也是楚意沒有猜透的,他不由輕蔑地冷聲道,“實在自取其辱。”
楚意不言,她是土生土長的楚人,哪怕國君庸碌,臣民愚昧,她都是發自內心地熱愛著她腳下那片的廣袤疆土。因為那裏有她摯愛的親友,承載著她人生裏最安穩溫柔的回憶,在那裏,她永遠都是個孩子。
倘若鄭夫人果真是昔日的楚國公主,是昌平君的親妹妹,她想象不出該是甚麽理由才能讓她容許自己背棄母國,放棄姓氏,諂媚地逢迎在滅國仇人腳下。當她躺在秦國的寶殿軟榻上,她是否想過自己的高枕無憂,是千萬無辜國民的屍骨所壘?她午夜夢回,有沒有聽到流離失所的百姓淹沒在戰火裏歇斯底裏的哭喊?
楚意想起昔年毅然殉國的昌平君,想起在壽春城殊死一戰的楚軍,想起山河破碎的年代,父親牽著她的手,遠眺火海裏裏的楚王宮時眼中的蒼涼哀色。
她怎能不恨?
“公子,明日,我想出宮一趟。”
楚王宮的那場大火依舊在她眼底熊熊燃燒,從未熄滅。她少小曾有誓,多年後的某一天,定然會讓她的這場火點燃鹹陽宮獵獵高揚的旌旗,焚盡它殿宇三千,焚盡她蘊藏心底的憤恨。
光明台的門從不受她鄭夫人左右,就像楚意的自由從來不被她所拿捏。車馬接了楚意的子簷從東明殿的正門正大光明地來到西安門,一路張揚,恨不得人人側目。胡亥牽了麟趾和另一匹馬等在西安門外。
子簷被胡亥抱到麟趾的馬背上,還有些怯怯的不自在,趁胡亥還未上馬,傾身小聲問上了另一匹馬的楚意,“姊姊,咱們隻是要去哪兒呀?”
楚意衝他笑了笑,“咱們要去看子簷的娘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