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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禍源(二)

  追月台的院門還沒出,楚意迎麵就遇上了鄭夫人同她排場煊華的儀仗。她坐在高高的肩輦上閉目養神,那身月白色鳳繡宮裳看上去比尋常素淨許多,連發髻上所用的簪釵也擇了並不奪目的銀飾。


  楚意無甚心情和她周旋,將主道讓給她,自己貼著牆根往光明台走。


  “站住。”鄭夫人慢悠悠地抬了抬手,命儀仗就此停下,這條甬道本就細窄,那麽多人同時停步不前,顯得更加擁擠。她坐在高處,不曉得這點,“你虞姬到底是哪個窮鄉僻壤出來的,究竟懂不懂規矩,見了我不知行禮回避麽?”


  “您配麽?”楚意輕蔑地抬眼瞥了她一眼,瞧著一側的方氏揚手過來作勢要掌她的嘴,又輕飄飄地斜眼看過去,“從前我還好奇春深台的張氏是從哪學來動不動就要揚手打人的野蠻毛病,眼下倒是見著師父了。方姑母想好了,這一巴掌打下來,小公子是卸了你一條胳膊還是直接要了你的命?”


  “誰給你的膽量威脅華陽殿的人?”鄭夫人被她氣得連連發笑,附身盯著她,“還是你當真以為我會怕胡亥那個毛頭小子?你恃寵而驕,狐假虎威,也得掂量掂量,恃誰的寵,假誰的威。”


  楚意不卑不亢地揚眸,“楚意的膝蓋彎不彎真的有那麽重要麽?該不會是夫人禁足得解,重掌大權,想要借製服楚意,殺雞儆,重整爾威?”


  “有必要麽?”鄭夫人冷冷地幹笑了一聲,“虞姬,僥幸贏一回你的尾巴就要翹到天上去了?你年輕,但別仗著年輕氣盛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這天下終究還是陛下的,正如這後宮,依然是我說了算。”


  “那楚意就拭目以待,擦幹淨脖子等著夫人。”楚意危險地微微眯眼,湊在鄭夫人耳邊,“夫人亦是。至少王簌小君的債,您遲早要還。”


  鄭夫人幽幽坐直身子,不再去理會她,轉頭吩咐起方氏,“我替陶美人抄寫的悼文可一並帶來了,待會兒你先命人送去祭龕上供著,等過了頭七我再重新抄了命人送來,也不枉她背井離鄉,隨我遠嫁秦國的忠心。”


  方氏點點頭,衝著隊伍最後跟著的小宮女喊道,“夫人說的話可聽到了,快進去罷。記得,昆弟公子喪母正是傷心的時候,出入手腳輕些,不要吵著他。”


  還在旁未走的楚意聞言起了個壞心眼兒,正好那捧悼文的小宮女是要從她身邊經過的,她看準時機不動聲色地微微上前露了個腳尖。那可憐丫頭一心隻顧著鄭夫人的吩咐,猝不及防被她絆了個人仰馬翻。楚意心裏有數,她這一跤摔下去,人不會有事,卻是直接撲倒在前麵狗仗人勢的方氏。


  方氏“啊喲”一聲四仰八叉地跌倒,慌亂間還扒了下手邊鄭夫人的肩輦,一時就連本四平八穩坐在上麵的鄭夫人也受到了波及。楚意強憋著竊笑,趁他們自亂陣腳時作勢要溜,腳下冷不丁踩到一硬物。


  她順勢低頭瞟了一眼,原是鄭夫人寫給陶美人的悼文。因著她心血來潮的搗亂,那卷竹牘半敞著內文躺在地上。她眼尖心細,立馬認出了那上麵文字書法,分明是楚國從前通行的楚篆。


  她自小就是先學寫的楚篆,直到秦王統一六國文字後才學看了小篆。且楚篆風格別具一格,附加鳥型裝飾,極富情趣,與他國文字最好區分。但是這種寫法,怎會出自鄭夫人這樣的鄭國女子之手?

  楚意百思不得其解,一抬頭,已到了東明殿前。還有些時候才是晚膳時分,光明台的門虛掩著,仿佛是專門為她而留,裏麵卻又靜悄悄的,聽不到麟角的吠聲或是子簷的讀書聲。楚意正納悶,推門進去便見著子簷摟過麟角的脖子坐在院中,小手托著腮幫子,麵色為難而憋屈。


  麟角在他懷裏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他卻連楚意靠近都沒發覺,直到她的手摸上他的頭頂,他才嚇了一跳,噘著嘴抬眼可憐兮兮地望著她,“姊姊,你可算回來了。”


  “這是怎麽了,誰欺負咱們子簷了。”楚意在他身邊坐下來。


  子簷搖搖頭,“不是,是子簷自己,好像說錯話了。”他把麟角從臂彎裏放出去,自己親昵地拱進楚意懷中,“方才雲嬋姊姊來接我下學,子簷已是喜出望外。回來後聽說姊姊去追月台悼念陶美人,子簷本要追去,但被小叔父撞見,邀了子簷入屋說話。從前小叔父不大喜歡子簷,難得一次願意和子簷親近。誰想子簷嘴那麽笨,又惹小叔父不高興了。”


  “你們叔侄倆都聊了些甚麽?”楚意想著胡亥雖生性喜怒無常,但不至於對孩子都不留情麵,隻怕是他冷人冷麵的,叫子簷生了誤會。


  “也沒說甚麽,小叔父隻是問了些從前姊姊還在子簷家裏的境況,以及娘親的事。”子簷沉吟著想了想,又道,“子簷還和小叔父說起了當時姊姊為了給小叔父尋藥,冒險闖了深山雪穀的事。但話還沒說完,小叔父的臉色就沉下去了,至今把自己關在房裏,不肯出來,姊姊,子簷究竟錯在何處呀?”


  聽到一半,楚意就甚麽都明白了。她苦笑著拍了拍子簷的手,“子簷實話實說,沒有錯,小叔父也沒有因為子簷不高興。你先和麟角在院子裏玩,姊姊去看看你小叔父。”


  子簷老實地點頭,目送著楚意進了屋,可始終過不去自己心裏的那道坎,提不起半分興致玩樂。楚意才一進到正殿,就看見雲嬋緊抿著嘴,挺直地跪在那兒,不用問她都曉得定是胡亥為著之前的事要責罰於她。


  楚意連忙扶了她起來,“你出去和子簷一塊玩罷,一會兒太官署來傳膳你再招呼我們。”雲嬋執意不走,她索性直接將人推了出去,小聲吩咐,“放心,不會有事的。對了,追月台的祭品我剛才過去看著不大新鮮,幹脆你替我命人重新撿好的送去,就以你少主……不,以子高公子的名義罷。”


  把人都哄走了,楚意才安心地闔上正殿的門,小心翼翼地往內室裏走。胡亥正坐在書案邊,手中握筆,像是在練字。


  楚意不動聲色地俯身坐在他案邊,輕輕挽起大袖來替他研磨,“我方才從追月台回來的時候遇著鄭夫人了。陛下愛重於她,張盈之事鬧得如此難堪,誰想這才多久就把人放出來了。我與她周旋了兩句,沒誠想倒叫我發覺了一個有趣之處。公子可要猜猜是甚麽?”


  胡亥專心於筆下文墨,對她不理不睬。她也早就知道他定然不會理會自己,便自顧自地接著說,“鄭夫人寫給陶美人的悼文,落筆所用的筆法是我楚人的鳥篆。若說是為陶美人專門如此書寫,一來陶美人當初說自己隻是祖籍在楚,其實也未曾再楚地生活太久,不定就識得楚國文字,二來呢,我眼瞧著那字跡工整嫻熟,不像是現學現賣地謄抄。”


  胡亥的耐心快要被她若無其事地絮叨消磨殆盡,他陰惻惻地斜了她一眼,“你隻與我說這些?”


  “這些不重要麽?”楚意故作吃驚地停下手上研磨的動作,卻被他一言不發地盯著瞧,終於忍不住漾開笑容,臉皮薄地引袖遮麵,“楚意其實是想和公子說,昨日之日,不可追矣,昨日之事,不可念兮。咱們又不是神仙,沒有重返過去的神通,那些發生了的事既然已經發生,也不必再為之追悔憂思了。倒不如挺胸抬頭朝前看,畢竟隻有未來,方可期也。”


  胡亥深深瞧了她一眼,“歪理。”


  楚意不服氣地朝他皺了皺鼻子,一字一頓,“分明有理。”


  胡亥放下了手中的筆,鄭重地側身向她,握著她的手將她向自己拉近了幾分。她的手素潔如玉,十指如水蔥,卻冰涼涼的,放在他微暖的掌心,抵在他唇邊,好一會兒才染了三兩分溫涼。


  胡亥微揚的眸子漆黑如夜,看著她的時候仿若有星辰在其間脈脈晶瑩,“過去已塵埃落定,未來遙不可期,我可以不去想從前你因我吃的苦,也不去想以後你我待何如,我隻願,此時此刻,你在我觸目可及之處,安好便好。”


  楚意的耳根子直燙,麵上止不住地泛紅帶笑,“公子從前可從不這麽說話的,一時要和公子敞開心扉,楚意還當真不大習慣。”


  胡亥寡言,不知該作何說辭,就順勢將她攬進懷裏,下巴輕抵她發旋,鼻底有她淡雅的發香,是他身上常帶著桃花香。她乖順地伏在他胸口,隻覺得此處是最令人心安的所在。


  “其實楚意能為公子所做的遠不及公子為楚意承受的萬分之一。”楚意在他懷中動了動,調整到一個更舒適的位置,與他低語,“這些楚意也都知道,不會忘的。”


  他們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刻的相擁來得有多艱難,所以會比任何人更懂珍惜。夕陽餘暉透過窗灑進內室,小心謹慎地為他們披上一層靜謐的金紗。


  唯願此生,共爾朝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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