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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禍源(一)

  抵達鹹陽正值夏深暑悶的三伏天,楚意還是手腳冰涼,離不得棉裙厚衣。他們是午後入宮的,子簷尚在學宮聽教,光明台中還剩下靜說和吉祥,以及趴在樹蔭下打瞌睡的麟角。


  麟趾耳朵靈,先聽到了東明殿那邊傳來的動靜激動地咻一聲躥到門口,剛好撲到了胡亥腳邊。它見撲錯了人,轉而又向他身後的楚意蹦跳搖尾,等它玩夠了才肯放她進門。


  待受了靜說和吉祥的禮,胡亥便兀自先進了屋。吉祥舒了口氣,“奴婢還是頭一遭見到胡亥公子呢,沒想到比傳聞裏還要怕人。”


  她從前在考工室當差乃她兄長吉福特地托人為她挑的清靜地方,便是看準了她性情直率,口無遮攔,不適合在內宮伺候那些喜怒無常的貴主兒。楚意原也是去潁川前與她匆匆見過一麵,看著是個手腳麻利又有吉福那麽個兄長,所以才放她暫時來照料子簷幾日。也不是說這樣的性子不好,可前有樂雎做例,楚意不免憂心再有人重蹈覆轍。


  她想了想,還是笑著道,“這些日子勞煩你們在小公孫的日常起居上費心了,不過既然小公子和我已經回宮,小公子又不喜與生人來往,過會兒你們隨雲嬋去領了賞錢便回你們原來的地方當差罷。”


  吉祥聞言,卻並沒理解她的苦心,張大嘴“啊”了一聲,腆著臉笑道,“奴婢等在這兒慣了,小公孫也習慣了奴婢和靜說在旁伺候。如夫人一回來就要換掉咱們,隻怕小公孫那邊離不得咱們呀。”


  楚意沒料到她會如此說話,幸好她反應極快地圓了回來,“並不是換了你們,是小公子他不慣生人在旁伺候,你們也多多少少曉得他的脾氣,若是為著人多同大家惱了,連我也輕易招惹不得。靜說,你說是罷?”


  靜說從一進門便看上去心事重重,乍然聽楚意喚了她一聲才愣愣抬眸,“啊,說的是,說的是。”連她也不說甚麽,吉祥也沒臉再和楚意計較,隻悶悶不樂地隨雲嬋去領了賞錢就極不高興地收拾細軟走了。


  楚意瞧著靜說收拾細軟時還是有些心不在焉,少不了多留了幾分心,便將她暫且留了一會兒,獨自同她坐在屋中說話,“你是不是也在怪我二話不說便要打發你們出去?”


  “怎麽會呢?咱們之前在太官署共事那麽久,吉祥不明白你,我還不懂你麽?”靜說笑得勉強,未達眼底,“光明台瞧上去是宮中最清淨的地方之一,在裏頭當差定然輕鬆又有臉麵。這是吉祥的算盤,但你和胡亥公子種種經曆她心裏沒那麽彎彎繞繞,也無從知曉。你不過是不想讓無辜的人摻和進來才遣了我和吉祥離去,然而這一點落在她眼裏,卻隻是過河拆橋罷了。”


  “靜說,我隻是不想再有第二個樂雎,第二個太官署罷了。”楚意愧疚地長長歎了口氣,轉念又想,“不過聽你這口氣,這些日子可是那個吉祥欺負你了?”


  靜說輕輕搖了搖頭,卻並未否認,“她是個直腸子,好的壞的都寫在臉上、掛在嘴邊,我不與她計較就是了。倒是你好不容易活著回來,這一趟出去,看著又見瘦了,氣色倒是好,但還是要多留份心給自己,待會兒我回了太醫署,收拾停當了再同崔太醫過來給你號脈。”


  楚意淺淺應了一聲,卻看她還是有些意興闌珊,便沒忍住問出了口,“方才我瞧著你臉色不好,是在光明台睡得不好還是有心事?”


  “我在光明台這幾日挺好的,你莫要瞎猜了。隻不過,宮中有人不大好。”靜說想了想,還是沒辦法瞞著楚意,“追月台的陶美人,昆弟公子的生母,前不久過身了。”


  “甚麽,”楚意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怎麽會……”


  靜說眼眶微紅,聲音裏隱隱壓抑著幾縷哭腔,“雖說陶美人生前也病懨懨的,常年纏綿病榻,但沒想到竟走得這般突然。我從前去追月台送了許多次藥,每次走的時候陶美人還都拉著我噓寒問暖,可憐這樣好性子的主子,死後竟連個妥帖的喪儀都沒有。”


  楚意拉著靜說的那隻手指腹冰涼,“她具體是何時走的?走得,可還安詳?”


  “我不知道。”靜說哽咽了一下,“陶美人走的時候聽說是昆弟公子守在她身邊,親眼瞧著他生母閉眼的。陶美人生前不得寵,連累了昆弟公子也不在陛下跟前得臉,且追月台偏遠猶如冷宮,陶美人又是後半夜沒氣了的,任憑昆弟公子如何哭喊,卻連個代他通傳的人都沒有。”


  楚意說不出話,她想說話,喉嚨裏像是堵塞著一團破棉花,所有的聲音都堵在其中,無處宣泄。直到送了靜說出去,她都沒能從這份訝異中抽出身來。她愣愣地立在門口好一會兒,瞧著靜說高高瘦瘦的背影在她視線的轉角消失,才緩緩轉過身往回走。


  胡亥無聲無息地站在正殿門口,等她自己走過來。她沒有看他的眼睛,眼神渙散而迷茫,“公子,這世上究竟是好人多還是壞人多呀,為何我最初認識的那些好人,走著走著,我就,我就找不到他們了?”


  胡亥輕緩地長歎了口氣,“你去看看罷。”


  楚意揚眸,“公子不一起麽?”


  胡亥輕輕擺首,“比起我,昆弟眼下應該更願意見你。”


  楚意想了想,沉重地點了點頭,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換,便要招呼雲嬋想著讓她陪自己去一趟,可走到一半她想起子簷還在學宮中,尚不知能不能在他下學之前趕過去接他,索性將雲嬋留了下來,自己孤身前往追月台。


  臨出門前,她聽見胡亥在她身後喚了她的名字,“我……等你回來。”


  楚意怔了怔,方含笑應過,“好。”


  追月台的路很好認,隻要沿著人煙最稀的那條甬道一直走到頭再拐個彎便到了。秦王一統四海後,將六國宮室仿建於鹹陽塬上,追月台作為未擴建時就存在的老殿卻因為位置偏僻,一直沒有得到應有的修繕翻新。像是被人遺忘在角落裏的舊日玩具,哪怕有朝一日被重新發覺拾起,所得也不過他人一句對於時光流逝的無關緊要的慨歎。


  院中的桃樹死了,在最該繁茂生長的夏日裏突兀地佝僂著幹枯細瘦的枝條,就連最喜幸災樂禍的烏鴉也不願停落。陶美人還在世時雖病著,但多多少少還有一兩個願意來瞧她最後一眼的宮人出入,比起阿梳寧走時那般門可羅雀,也還算有些體麵。


  楚意同那兩位來去匆匆又不通興明位分的妃嬪簡單點個頭打了個照麵,就往殿中走去。陶美人的棺槨昨日就已經被送出去下葬了,殿中隻簡單供了牌位和不大新鮮的瓜果祭肉。兩側白蠟蔫蔫垂淚,熹微燭光照不亮這空闊一室。


  昆弟並不在正殿。楚意恭敬拜過陶美人,望著她堂上她冷冰冰的牌位兀自出神,想起那個從前總是看著她笑意溫慈的長輩。


  直到昆弟抱了陶美人的舊物從內室出來,她才訥訥回首。數日不見,不想曾經那個成日意氣風發穿得幹淨整潔的少年郎眼下卻是須發蓬亂,眼底的烏青深重,再無半分從前的朝氣蓬勃。


  “來啦?”他勉強對著楚意扯了扯嘴角,卻已是不記得怎麽樣才算是笑,嗓子幹啞得有些失聲,“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我午後才隨小公子從外麵回來,一聽到消息就想著要過來看看。”楚意從未見過這般頹然無力的他,一時間有些應接不暇,愣了半晌才又吐出一句不輕不重的,“節哀。”


  他局促地抱緊了手中的東西,“阿娘她……去得很安靜,楚意,你不要放在心上。”


  “公子這是甚麽話?”楚意想起自己之前對他的出言不遜,雖有苦衷心上卻還是有愧意,“之前,是楚意氣昏了頭,說錯了話,公子責怪怨懟,楚意心甘情願。楚意今日來,一是想來送送陶美人,二來也是在想,可以為公子做些甚麽,彌補當日的蠢鈍之舉。”


  “我阿娘生前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讓你做成她的兒媳,在她膝下承歡。當初你說恨我,恨秦人,我本還在想要如何消除你的恨意,而你如今卻也已是幺弟枕邊人,以至於更彌補不了我甚麽了。”昆弟放下懷抱裏的匣子,挨著楚意坐下,“不過也沒事,真的,我知你心中從來都隻有幺弟一人,你能得償所願嫁給他,我替你高興。所以啊,你隻要一直這樣開開心心的,就算是對我和阿娘最大的彌補和安慰了。”


  說著,他伸出手想要像從前那般在她鼻梁上刮上一刮,卻忽然想起他們各自的身份,又尷尬地收回了手。楚意心酸地垂下頭,她還從未想過自己竟是這般難堪討厭的人,平白辜負了眼前人的這一顆真心,卻無法回應。


  “對不起,阿昆,對不起。”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斬斷他們之間的藕斷絲連,不再帶給他期待就不會再令他傷心,“陶美人從前送我的那張長築一直放在光明台,我離宮那段日子小公子也沒扔,過會兒我就命人送回來。”


  說罷,她已經再厚顏無恥地待在這裏,起身就要告辭。昆弟沒有說話,也沒有阻攔,隻安靜地任由她向自己拜別。


  “楚意,”在她出門之前,他小聲地喃喃,“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這句話沒頭沒腦,更輕如蚊鳴,楚意沒能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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