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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青山(四)

  陽翟城外有潁水繞郭,水近山丘,常有山雉臨水自照。此地山雉羽色鮮明亮麗,更為天高雲淡的山水風景添色。楚意初涉丹青時最愛跟著她阿爹畫鳥,從神話傳說裏的凰鳥,到歲歲相見梁上燕,她的畫稿足足攢了兩大隻竹匣。


  有一次她為了畫山雀,冒著被群雀啄咬的危險和項藉一塊從城外樹林抱回一巢雛鳥,想著前後養來供自己描畫。誰想山雀雖小,心氣卻高,並不甘作籠中囚,連日水米不進,活生生餓死在了籠中。楚意尚且年幼,親眼看著自己心愛之物以這般剛烈的方式想要擺脫自己,大受打擊,暗暗發誓再不肯畫雀鳥。幾日裏也都沒精打采,茶飯不思,讓她阿娘阿姊又急又愁。


  外出歸來的虞父從項藉那打聽到此事的來龍去脈,方大笑著將他家幺女攏在膝上,“咱們阿囡愛山雀,那究竟是愛的自由自在,翔舞雲間的山雀,還是愛籠中沉默,無處展翅的山雀呢?阿囡,你要知道,愛絕非隻為滿足一己情願的私欲,許多時候是設身處地的為對方著想,如何對他來說是好,又如何是壞。有時放手任其自由,最好不過。”


  小楚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聽旁邊的虞子期卻不大讚同,“那若是兩情相悅,也要為了所謂的為對方好,就要放手麽?子期覺得虧。”


  “那子期當如何?”虞父耐心地笑問。


  十歲的虞子期鄭重其事地挺起胸膛,“真到那時,子期不會放手,一刻都不會,更不會信命。隻要還剩下一口氣,就絕不會有山窮水盡隻能抱怨命運的時候。時間、身份、距離,都不能成為放手的理由。永不言棄,這才該是景氏風範。”


  他的想法一如十年之後,給楚意的信中所寫,從未改變。


  楚意向來聰慧,一點即通。更何況他洋洋灑灑,寫下這滿滿一頁。


  她在城外潁水邊找到正對水靜坐的胡亥,他身邊停了兩隻不怕人的山雉,正圍簇著他咕咕歡啼。那兩抹五顏六色的豔色更襯得他如空寂山水間的一筆硬朗的渴掃。


  楚意輕手輕腳地麟趾背上下來,卻不確定他是否能警覺到自己已經極力放輕地接近。幸而他仿佛全神貫注於眼前,也並未對她留有戒備,直到她湊到身後也未發覺。她低眸見他似又技癢,用隨身攜帶的小刻刀修理一支半成的木簪,簪身秀氣,定然不是男子飾物。


  於是她大膽伸手去奪,卻被他不露聲色地偏手躲開。她又接著搶了幾回,全被他視而不見地閃避開。她耐著性子在他膝前蹲下來,仰頭瞧著他氣定神閑的臉,隻覺那別扭的模樣實在可愛,“公子還在生氣?”


  胡亥瞧也不瞧她一眼,更別說接話。她索性劈手攔在他刀前,若非他急急停手,手背險些就要拉開一條血口子。


  他蹙眉低喝,“虞楚意。”


  “噯,我在。”楚意死皮賴臉地嘻嘻應答,他一把鉗過她尚未來得及收回的那隻手朝上一拽,嚇得她連忙回拽,“不許咬。”


  他哪是這般聽話之人,手上力道一重,直接將她整個人拽得撲到在自己膝上,趁她反應不及,張口照著她的虎口作勢就咬。楚意吃痛地縮了縮手,見他不大肯鬆口,一時倔脾氣上來,便梗著脖子任他耍小孩子脾氣。


  他瞧著她痛得眼眶微紅也不出聲,從前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強驢性子是半分不見改。一時恍若心疼,鬆了齒間力度,轉而由她將手抽了回去。


  楚意痛得連忙甩了甩手,嘴上小聲抱怨著,“生氣了就知道咬人,還真是沒有半點長進。這一口咬罷,可算是出氣了?”


  “你這不情不願的口氣倒像是我招惹的你。若如此,何必巴巴跑出來?”胡亥麵無表情地數落她,隱隱的那幾分委屈與平素清冷漠然的那個他判若兩人。


  她想要從他膝上起來,卻被他緊緊拽著動彈不得,於是便向他伸出了雙手,將他的臉捧在自己眼前,“若楚意不巴巴跑出來,再把兄長好不容易給楚意招來的上門女婿弄丟了可怎麽好?”她的嗓音顫顫溫柔,揣著三分忐忑與三分期許,“公子,之前是楚意庸人自擾,不該患得患失,去胡思亂想那些有的沒的。在這裏給公子賠不是,公子可願同楚意回去了?”


  胡亥朝她微微傾身,再與她額頭輕抵,“隻一句賠不是?”


  “不然呢?”楚意愣了愣,方不好意思地斂眸撅了噘嘴,“我,我要說的早就說了啊,倒是公子,這麽久了,竟是甚麽都不會跟我說。”


  借一川清風,拂開他眼底夏色濃朧。他隻字不語,隻讓楚意靜靜瞧著自己倒映在他眸中的虛影。


  她忍不住眯眼笑起來,還似當年壽春城、下相縣裏那個無憂無慮的刁蠻姑娘。她趁他專心致誌地盯著自己看時,狡猾地搶過他手中還未打磨好的那支木簪,轉身就跑。


  跑了半步,像是想起甚麽似的,又調頭回來俯身在他臉頰上如蜻蜓點水般落下一吻,在他愣神的空檔裏,一口氣跑到了遠處低頭吃草的麟趾身邊。


  她對著他遙遙指了指自己發間那支摔裂了的桃花簪,合不攏嘴的笑,“這支就很好,公子不要再勞神費心做新的了。”


  說罷,她已翻身上了麟趾的背,握韁縱馬,朝城中奔去。


  忽而身後有風襲來,胡亥已然幾步追上麟趾,借她伸展向他的手躍上馬背,他從後圈過她的肩膀手臂來握住韁繩。


  楚意喜不自勝地回頭揚眸望了望他,他是甚麽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其實根本不用聽他真切地說出些甚麽,她便都了然於胸。


  於是二人共乘一騎,重入陽翟城中不提。


  眾人見他二人成雙歸來,也不意外,連彌離羅也未因此大驚小怪,似是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唯坐在一旁等公羊溪為自己把脈的子高知曉,要楚意義無反顧地跨出這一步是何等艱難。


  用過午膳後,陳林與潁川郡尉郡丞又一並來見過胡亥與子高,算是將潁川失子案徹底畫上圓滿。胡亥卻特意提點他們,於此事上從今往後無論奏章或郡誌,都不必對人提起他和千羽閣曾有所牽涉。


  他不願意搭理世人對他的揣測非議,更加懶得聽他們對他歌功頌德。就像他的人生,從不為他人口中的評議而活。


  故而次日一早,趁著陳林等人還未開工,他便帶著楚意和千羽閣一眾返回鹹陽。子高則要繼續往琅琊一趟,就不曾與他們同行,隻在關口分道揚鑣。


  他這一走,雲嬋如釋重負。


  楚意騎馬慢悠悠晃蕩在胡亥身旁,左右鹹陽無事,他們也並不急著回去,這一路走走看看,就當是出來遊山玩水一趟。她遠瞧著神色輕鬆的雲嬋笑而不語,霍天信和彌離羅你來我往地爭執,像極了從前她在家中與虞子期意見相左時那般針鋒相對,吵來吵去卻還是如膠似漆。


  這時候,也隻有胡亥還心事重重,一張口就要煞了風景,“你可還記得撈月窟中最後推到銅鼓之人?”


  楚意深諳他性情如此,也能極快地跟上他的思維。遂點頭道,“記得。可那人不是陸笑風易容假扮,故意迷惑我們的麽?”


  “偏偏這一句,你那日問他時,他沒認。”胡亥淡靜地牽了牽韁繩,“何況他練的是縮骨之功,一旦發動輕易不能恢複原身。他又是怎樣做到高矮胖瘦與昆弟毫無區別?”


  是了,那夜推倒銅鼓,意欲加害楚意更或者將蟄童殺人滅口之人,便生了張與昆弟如出一轍的臉。甚至衣著舉止,也將昆模仿得足以亂真。就連楚意現下聽了胡亥的話,也有些不敢確定那究竟是不是本尊。


  楚意猶疑再三,“可昆弟公子……他為何害我?以他的性子,也斷然牽扯不進這些渾濁之事中來呀。”


  “果真麽?”胡亥輕飄飄地問。


  卻讓楚意驀然想起一事。如今柳暗花明,無論她是在下相還是秦宮禦湖落水涉險,無不是胡亥出手相救。最初確然是她錯認了昆弟為救命恩人,他卻也未曾辯解,反而順理成章地頂了這個身份與她相處。


  她登隻覺得後背發涼,但又實在難以置信,與胡亥實話實說,“公子,我不信。或者說是楚意不敢去相信,倘若這世間連昆弟公子那般心性敦厚單純之人也要身染汙濁,那世間萬物,便就再沒甚麽指望了。”


  胡亥又不說話了,可楚意急於得到他的答複,“公子?”


  無人應聲。


  “公子?”楚意又試著湊過去叫了他一聲。


  依舊沒有回應,甚至連半個眼神都沒得到。


  楚意幹脆一咬牙,心一橫喚出口一句,“郎君?”


  這才換得他側目一眼,“嗯,我在。”


  楚意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被人占了便宜,初經情事之人難免臉皮薄些,頓時便羞得別過臉去。她卻未注意佯裝鎮定的胡亥麵上雖是風輕雲淡,可耳根子卻也悄悄紅得仿佛要滴血下來。


  至此倒是誰也沒心思接著去想昆弟的事了,隻這一茬還是落在楚意心底,宛若一抹陰霾,非到撥開雲霧之時,就要一直盤旋在她心上,揮之不去。


  她仿佛從未真的了解過昆弟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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