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青山(三)
楚意是被冷醒的。
她未著寸布,裹在一條薄薄夏褥裏,本該睡在她身畔的彌離羅也沒個動靜。她體寒難耐,卻又因宿醉困得睜不開眼,隻能閉著眼小聲抱怨,“小彌,我冷。”
身側半晌無聲,就連悉悉索索的穿衣聲也聽不到。
她全身綿軟乏力,著實懶得撩開眼皮看上一眼。隻覺臂上一沉,像是誰丟來件衣裳蓋在身上,剛好掩在她鼻翼下,她這才勉強半撩起眼皮,迷迷糊糊就看見那仿佛是件鴉青色的暗紋夏衣。
她尚且納悶彌離羅仿佛從來沒穿過這種深沉顏色,適才嗅到了那衣衫上清淡的桃香,登時靈台一片清明,猛地從榻上裹著被子就坐了起來。
榻邊正在係腰繩的胡亥聽到響動,轉過頭瞧著她,他眼中泛紅,想是宿醉未醒更兼昨夜又與楚意胡來了那麽一場的緣故。
零碎的記憶一點點浮現眼前,楚意攥著被角的手抖得厲害,隻覺得自己的臉宛如被火烤著般燥熱難忍。好半天方心虛地憋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公子,您別這樣瞧著我。”
胡亥依言淡淡背過身去,有些不大自在,“你的衣服放在那了。”
楚意斜眼瞧見枕邊已經疊得整整齊齊的褻衣外裙,腦袋裏嗡嗡作響。她用力閉了閉眼,竟是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
她幾乎是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胡亥就在外室矮幾旁靜靜等著她,仿佛是早就猜到她定然有話要對他說。
卻不想楚意遲遲沒有從裏屋出來。她捂著臉坐在榻沿,不見哭鬧,更不曾尋死覓活。女子失節雖是大,然昨夜是他二人兩廂情願,她沒有可怪罪的,也並不後悔。她頭痛欲裂,那些癡纏嚶嚀尚曆曆在目,之前在水中時誠然乃情勢所迫,她原以為到此為止即好,誰料自己怎的這般沒出息,一步步,一寸寸,竟是甚麽都搭了進去。
若要虞子期那個古板的家夥知道,江東,她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公子。”終於,楚意從屏風後繞出來,神態自若,一頭青絲從肩頭垂落腰際,隨她不急不緩的步調微曳,“昨夜是楚意放肆,還望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早早忘了,少添煩擾。此時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楚意也不會與外人提起,待楚意功成依然會按照與公子之前所約,不會令公子為難。”
胡亥把玩手中物的動作一滯,微微揚頭望著斂眸立在他身前的她,不自禁蹙了蹙眉,“你竟是來與我說這個的?”未等楚意答話,他又有些急切地逼問,“你可知,女子失節,是何等大事?”
“我知道。”楚意盯著他的眼睛泠光蹁躚,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可公子知道麽,比失節罪孽更深重的,是不忠,對國不忠。即便公子與楚意都能一笑而過,此事但要落於江東父老眼中,便是我虞楚意不明是非,妄自失身他們恨之入骨的秦人,我景氏虞家自詡忠義,楚意如此行徑隻怕要連累家門,無辜蒙上這奇恥大辱。更怕那些與楚意不睦的人,還要借此大做文章。那江東,楚國,就再容不下楚意了。”
胡亥聞言,起身逼近她幾步,連連諷刺地冷笑,“你虞楚意當真是忠義之後,滿心滿眼全是楚囊之情。我隻問你,在你心裏,確然從未有我半分席地?”
楚意這回沒有嘴硬,隻求一個無愧於他,“吾見眾生皆草木,唯獨公子是青山。”然她更不敢有愧於國,“胡亥,我喜歡你。但你是秦國的公子,你身上流著亡我山河之人的血,景氏接納不了我對你的這份癡心妄想,你明白麽?”
“我從不稀罕做這個秦國公子。”胡亥的嗓音沉沉,手中忽而冷硬地摜出一物,便拉開門,拂袖而去。
留下楚意孤零零地對著大開的屋門,還有地上那支桃木簪子。楚意低頭瞧著那簪子愣了好一會兒,就連子高何時靠近的,都未發覺。
子高俯身將簪子拾了起來,楚意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子高公子,您是不是都聽到了?”
子高微笑著點了點頭,對她做了個請的姿勢,“大家都在樓下等著姑娘和幺弟用早膳呢,幺弟方才氣勢洶洶地跑出去,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消氣趕回來,所以姑娘先安心和大家一塊吃點東西罷。”
楚意還是擺手推拒了,自嘲地搖了搖頭,“原還想著此事再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沒想到,這才幾個時辰便要壞事傳千裏了。”
“姑娘與幺弟兩情相悅,一切水到渠成,何必見怪?”子高索性請她先一塊在屋中坐了下來,“姑娘心中以家國為重,事事有所顧慮,甚至連自己的私情都一再克製。但姑娘委實不該因此放棄幺弟。”
“此話何解?”楚意隨口問。
子高耐性極好地緩緩道,“姑娘可還記得你與幺弟初見那時,是在下相。”
楚意好笑地彎了眼睛,“怎會不記得,我還記得後來他還隨決明子先生一道出現在我十七歲的生辰宴上拜會我世伯和兄長,被我認出來之後他掉頭就跑,還嫌我那時脾氣刁蠻,拿小石子砸了我的腦袋。直到之後我去鹹陽,他卻不肯認自己去過下相了。”
子高也跟著笑了笑,“若我沒記錯,令兄當時還有意引幺弟做姑娘的夫婿?”
“子高公子莫不是要跟楚意說姻緣天定的俗理兒?”楚意的笑意漸淡,眼神一轉望著遠處,“他那時是以決明子先生的弟子身份出現在我兄長麵前,決明子先生與先考先妣交情匪淺,兄長自然是要給他幾分薄麵的。如若那時他真的答應,卻等知道了公子的真實身份,也難保我這個死腦筋的兄長當即反口毀約。”
“那這回姑娘可莫怪子高自作主張。之前姑娘托付子高路過下相時替姑娘向令兄報平安,子高謹記姑娘囑托,路過下相時便親自登門。一來,是替姑娘向令兄報了平安,而來,也是替幺弟向令兄提了親。”子高逐漸顯露出他本性裏的狡猾,不緊不慢地說著令楚意瞠目結舌的話,“幺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他待人接物素來冷清得很,除了我,巴清夫人還有夏好師傅和崔太醫,他可是從來不理人的。但那次我回宮後,得知巴清夫人仙去的噩耗,我原還在頭疼那孩子會不會就此畫地為牢,將自己關進光明台再走不出來。不曾想,還沒見到他就聽崔太醫說起了你的名字。直到後來見到姑娘,我便知道幺弟認定了你。”
楚意長長歎了口氣,“所以,公子便打著這樣的主意兀自去見了我兄長?他是不是直接就把公子掃地出門了?”
子高覺得她最後一句的口吻極為有趣,拍腿哈哈笑起來,“沒想到子期公子在親妹妹眼裏竟是這樣頑固不化又蠻不講理之人。他既然在知道子高身份的情況下,還能敞開虞家大門迎接子高做客,自然也還是能聽子高說上幾句的。更何況,對於幺弟這個準妹婿,子期公子誠然是沒有任何異議的。”
“他竟答應了?”楚意驚奇地瞪大眼睛,“子高公子可不要為了勸慰楚意,便編出這樣不著調的話來誆我。”
“我誆你作甚?你若不信,我這有令堂的親筆書信為證,便錯不了了。”子高說著,從袖袋中摸出妥帖放置的一方絹帛遞到楚意手邊,“此信早該給姑娘了,隻可惜此間風波不斷,故而一直耽擱著。索性眼下,也算子高這個信使不辱使命了。”
楚意將信將疑地接過去一看究竟,那皺巴巴的絹帛上的字跡蒼勁整齊,是她從小趴在虞子期的桌案前親眼瞧著他一筆一劃習練出來的篆體。哪怕是幼時他出門在外,送回來的家書中與她的隻言片語加起來都不及此番這一方絹帛上的多。
“楚意姑娘,幺弟從不受限於國家和血脈,你可以說他是滇人,也可以說他是秦人,更可以說他是決明子的弟子,巴清夫人的義孫,故而以秦國公子的身份來定義他,太局限了。所以他是胡亥,而且,隻是胡亥。這麽說,姑娘明白了麽?”子高見她看得神情幽幽,自知他這個說客已算得上是大功告成,便將那支桃木簪子輕輕放在桌案上,起身要走,“幺弟在氣頭上,未必會記著要騎馬,你眼下要去尋他的話,麟趾應該還在廄中。”
那支桃木簪子因為胡亥一時不知輕重的手,摔在地上時不小心從中裂開了一道不深不淺的痕跡。楚意放下虞子期的書信,重又將那簪子放在掌心打量。用的仿佛是普通桃木,可最具價值的還是用在上麵的雕工,那一枝春桃雕在簪首,栩栩如生,卻像是比照著她的筆法畫跡所造。
好似一晃眼,她就能看到胡亥披衣坐於燈下,聚精會神地對著這般小女兒氣的玩意兒精雕細琢。她甚至還能猜到若是困了,他打嗬欠時眼角無意滲出的淚珠掛在鬱鬱的眼睫上,晶瑩閃爍,那幾分漸漸消卻的稚氣就在此時若隱若現。
楚意釋然地伸了個懶腰,將披散的墨發攏在臂彎裏,不必對著鏡子,她就能嫻熟地辮成一條長辮。
麟趾在馬廄裏恭候多時,見到是她來將自己牽出去,更是歡欣鼓舞,興高采烈地就要來蹭她的臉頰。
她打馬從車水馬龍的集市經過,向著城外跑去。
她終於越過這芸芸眾生,毫無顧慮地奔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