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青山(二)
轉念一想胡亥好靜,向來是不喜歡歌舞宴飲的,就是彌離羅與子高磨破了嘴皮估計也請他不來。楚意抱著這樣的僥幸心理,在客棧寬敞的後院裏一眼撞見胡亥靜坐席上,遠遠瞧著伯兮與子高動手炙肉。
當他漆黑的眼珠不經意轉向楚意時,她宛如觸電地抖了抖,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緊緊相扣。不用閉眼,浸於水中的記憶就兀自浮現在眼前,羞得她隻覺耳根子都在發燙,恨不得即刻找個地縫鑽進去。
其他人對此一無所知,彌離羅心直口快,見了她這般臉色,想都沒想就揚聲嬉笑起來,“虞姊兒,酒都還沒端上來呢,你怎的就先醉紅了臉呀?”
“是這天,天兒悶得慌。”楚意心虛地引袖將不爭氣的臉蛋掩住,可此夜月朗風清,今夏韓地裏難得有這般涼爽。
彌離羅奇怪地撓了撓頭,卻聽坐在胡亥右邊的子高忽然喊她,“楚意姑娘才醒,小彌你就別纏著她了,去,跟著伯兮天信一塊到廳堂裏搬幾壇子酒來。”
“要賣力氣的活才想到我,我身上也有傷的好不好,你怎麽不叫霍雲嬋去。”彌離羅不情不願地哼哼,卻還是乖乖跟在伯兮和霍天信身後去了。
“還站著做甚麽,炙肉也快成了,都來坐啊。”子高邊說邊笑眯眯地瞧著楚意身畔的雲嬋點了點自己的手邊空著的半邊席位,“凰娘,你來這裏。”
“不。”雲嬋果斷往楚意背後縮了縮。
就這麽一晃眼的空檔,公羊溪已經自己尋了最靠邊的空席坐下,但她旁側也正好無人去坐。楚意暗暗看了一圈,除了公羊溪,就隻剩下胡亥與子高身邊各有一個空位,子高那邊她自然不會去討這個嫌,如若不想雨胡亥同席,去和公羊溪一桌最好不過。
她這般向著,腳步剛剛偏轉就被正拿刀切肉的燕離抓了個正著,拿她玩笑道,“虞姑娘你這是要往哪去坐,潁川一行你可是咱們的大功臣呀,往角落裏擠做甚麽?”
她還來不及辯駁,便被子高搶了話頭去說,“楚意姑娘,到幺弟身邊去罷。”
他笑起來的時候總是細眼彎彎,像隻老謀深算的狐狸,每一次楚意仿佛都看到他背後那條狐狸尾巴在搖來擺去。但這回不一樣,他的眼神溫慈,帶著某種期翼,像是在盼著她向前一步。
楚意沒有動,她太了解自己了,隻要多看一眼,多走一步,多近一寸,多念一分,必然分不清底線。
“愛坐哪坐哪。”本是一言不發的胡亥冷不丁道。
於是楚意安心坐在了公羊溪身邊。
偏生燕離與彌離羅生了副半斤八兩的粗神經,不懂辨人顏色,“少主又不是洪水猛獸,虞姑娘怕甚麽呢?”
楚意尷尬地笑了笑,“那不如請小燕兄弟上座?”
燕離禁不住這般婉轉的激將法,正要丟開小刀過去,就被胡亥斜飛過來的一個眼神唬得退了回去。他雖一字未說,可那凶巴巴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說,“你敢。”
這時去前廳搬酒的三個人也前前後後回來了,說說笑笑著,也都分別坐下。雲嬋最是無可奈何,霍天信被彌離羅霸著,伯兮與燕離一向形影不離,恨不得時時刻刻都黏在一處,就連公羊溪身邊也被楚意捷足先登。除了子高身側的那半邊空檔,還真是無處可去了。
席間彌離羅提起一壇子趙酒挨個為眾人添滿,楚意雖不飲酒,但多少還是知道這天下酒癮,向來是以趙秦為烈,她在昆弟處領教過秦酒的苦辣,已是招架不住,更何況比之更甚的趙酒。
她瞧著自己手裏滿滿一碗發愁,遂道,“各位,楚意自愧體弱,素來又不沾酒飲,此番可否以茶代酒相陪,免得酒後徒生事端,惹各位掛心。”
誰道燕離仰頭大笑,“一頓酒罷遼,喝不死人,虞姑娘可莫要杞人憂天。再說要真有個三長兩短,不還有溪姊在麽?再說再說,此間不善酒力者,絕非虞姑娘一人,還不是照喝不誤,我說得對吧,少主?”
胡亥一言不發也不揚手敬酒,隻兀自一口喝幹碗中佳釀,豪氣之至引得燕離與彌離羅兩人連聲叫好。可他素來滴酒不沾,這般猛灌,倒像是在與人鬥氣。
公羊溪瞧出楚意的疑慮,輕聲安慰她,“烈酒暖身,偶爾一次不妨事的。千羽閣難得從陰陽家手裏扳回一城,這一來,也算對得起九泉之下枉死的老閣主和同伴們了。虞姑娘,就當是陪著我們笑給他們看罷。”
話已至此,若楚意再要推辭,那便太過掃興,索性酒碗一端,皺著眉頭硬生生灌了半碗進去。彌離羅見了,拍手笑道,“之前賽馬我讓了虞姊兒半個馬身,但這一回我可就不讓著虞姊兒了。”
說罷,她手裏的酒碗已經空無一物。她出生塞外,年紀雖小,酒量卻大,然楚意偏是個輕易不肯服輸的脾氣,經她一激,登時頭腦發熱,非要強喝下剩餘的半碗。
既是如此,眾人手腳放開,酒壇空了一個又一個,就連胡亥也被燕離與子高拉著,變著花樣地勸酒灌酒。他與楚意本是量淺之人,哪裏敵得過這些混跡江湖的家夥,他們也是非喝到盡興不可,劃拳唱歌,聲高危月,若不是自前日客棧中出事後,陳林便命此間掌櫃遣散了其他客人,恐怕這一夜有多少人要受他們驚擾難眠。
直到夜深人靜,席上已是杯盞狼藉,其中男女喝得東倒西歪,就連一貫警醒的雲嬋也被子高連哄帶騙地灌了個不省人事。客棧掌櫃和幾個跑堂候在前廳已久,就為了這時候來將他們一一攙回廂房。
楚意暈乎乎地撐著頭,推拒了要來扶她的掌櫃,瞧著已經醉死的眾人,無可奈何地腹誹,要是陰陽家在此時趁虛而入,恐怕還真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楚意記不清自己被彌離羅和燕離又勸又激地喝了多少,幸而她不是貪杯之人,自知觸到了底便狡猾地假裝醉死,這才使得他們不再糾纏,轉而去向胡亥和霍天信舉杯。以致於做了此夜,最後一個勉強清醒的人。
她原是這樣以為的。
在她搖搖晃晃站起來,瞥見同樣準備起身的胡亥前。
“公子沒醉?”她咧嘴遠遠朝他一笑,月色下她姣好的臉頰塗抹上兩團迷離的醉紅,看上去竟有幾分純真的傻氣。
“醉了。”他悶悶地點了頭。喝多了以後,嘴上就比尋常要老實許多。
幾乎是下意識的,楚意說,“那奴……我送公子回屋罷。”
當她摸索著扶上他手臂時,就隱隱覺得自己已經在發夢,夢裏一不小心就回到舊日時光,可那時哪怕是斷了一條腿,他強撐著都沒肯讓她扶上一把。更別提,像這般彼此依仗,慢慢往前走,一直越檻上樓,拐彎入門。
房門合上未久,忽聞樓外雷聲轟鳴,轉眼暴雨傾盆。這場雨來得又急又凶,若是他們再晚一步進屋,恐怕就要做了落湯雞。
“公子,你怕不怕疼啊?”楚意方才在外被驟風吹得頭暈目眩,將胡亥丟在榻上後,嘴邊的話問得沒頭沒腦,卻還要強撐著替他卸去靴襪。這是她以前做慣了的事,如今也是無意識地就俯下身子這麽做了。
而胡亥搖頭,“不怕。”
“那你也不怕死麽?”楚意笑了笑,勉強爬起來替他換下外衫。
胡亥卻驟然一個翻身,整個人傾在她身上,酒意上頭時便有些使不上力氣。但他還是誠實地答她,“怕,怕你死。”
他的頭輕輕埋在楚意頸間,帶著酒氣的呼吸熱騰騰地噴灑在她耳根後,她已是醉在夢中,可即便是清醒時刻,她也知道自己是很難推不開他的。
隻因多看了一眼,多走了一步,多近了一寸,多念了一分,她就知道自己無藥可救了。
像是親手在自己身上放了一把火,把理智與顧慮全燒光。但要此人再朝自己邁進一步,她便可冒著粉身碎骨的風險,與他一起跌進橫在他們之間國恨家仇的那個萬丈深淵。
“你不要走。”胡亥緩緩地半撐起身子,卻是與她額頭輕抵,她能看清他微斂的羽睫下氤氳著朦朧的霧氣。
“甚麽?”楚意定定地瞧著他,他是世間罕有的俊俏,多一分陰柔,少一分粗獷,冷冷清清卻又身在紅塵,眉宇間的稚氣青澀漸褪,越發的硬朗。
“我不該讓你走的。”他的口吻裏七分酒意三分孩子氣,像個迷失在人群中的孩童好不容易回到父母身邊,“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鬼使神差地,楚意應了一聲,“好。”
窗外水濺飛簷,滴滴答答,淋淋落落。
他笑時,雷聲溫柔,暴雨靜默。
楚意就這樣借著酒勁吻上他噙著淺笑的薄唇。
他亦低下頭,捧起她醉紅的臉頰,加深了這個吻。朝她大步流星地走去。
楚意張開雙臂去擁抱他,這些日子他瘦了太多,平時層層疊疊的衣裳穿在身上,輕易看不出來,非要她自己用手去丈量才能有所察覺。毒酒和連心咒的磋磨,縱使是正當壯年之人也未必承受得住,他卻一聲不吭地默默扛了下來。恰如當時月月扼臂取血,他總是這樣一個人悄悄地忍耐著。
床頭的紗帳漫不經心地滑落,楚意放心大膽地把自己交在了胡亥手中。
屋外風雨瀟瀟,帳內有人撩雲撥雨,那燈奴裏燈花搖搖,似醉非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