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青山(一)
陸笑風早見過胡亥將這把袖弩交付於她,自然早有準備,輕輕一側肩便能躲避。
卻隻在這樣一個細微的眨眼間,胡亥已能找到他的空門,犀利地揮劍而向,橫縱相依,捭闔陰陽,使得是從前決明子親傳於他的鬼穀劍法。
陸笑風被他逼得步步後退,幾乎招架不住,終是被逼得無路可退而禦敵不力,中他當胸一劍。
趁胡亥還未抽回太阿,楚意踉蹌上前,她還未開口,便聽陸笑風的喉嚨裏發出咕咕地怪笑,張嘴說話時有大口鮮血含糊咳出,“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問我?也罷,你,你既是景虞之女,那我不妨,不妨再告訴你一遍,咳咳,你短命的父母啊,是我陰陽家所殺。而且,你……咳,你運氣不錯,當時出手,我可是出了大力氣的……”
“很好,”楚意從後扶著胡亥的手肘用力往前一送,語意森冷,“你可以去死了。”
“虞姊兒!他有後招!”彌離羅的提醒遲了一步,楚意下意識地護在胡亥身前,卻見陸笑風已然用最後的一絲氣力扳倒了他手邊藏在牆角的機關。
胡亥本想在最後一刻將楚意推開,卻儼然為時已晚,四道千斤銅牆猛然砸下來,直砸得他們腳下的土地顫三顫,瞬間將他二人與外界漠然隔絕。
“先救孩子!”楚意歇斯底裏的聲音撞在冷冰冰的堅壁上,卻頃刻就被頭頂嘩啦啦的入水聲淹沒。
這顯然是陰陽家建造此牢時留下用來與入侵者同歸於盡的最後一手,四牆封閉如罐,但要水慢慢灌滿整個空間之時,其中的人縱使再熟識水性,最終也將氣絕而溺亡。
楚意一想到自己這般天生畏水之人最終卻還是要因水而亡,心底忽有幾分自嘲油然而生,然更多的還是不甘與恐懼。水勢愈演愈烈,寒意透骨,他們還來不及掙紮便已經沒過她的肩膀。她惶惶無措地胡亂伸手,卻被胡亥一把拽進懷中。
他一言不發托起她的腰身,擔心她背傷沾了水。可即使他盡力將她向上托舉,依然無法阻擋牢水瘋狂的漲勢。
“公子……”在被水全部淹沒之間,楚意情不自禁地抱緊了胡亥的肩膀,她緊緊閉著眼睛,呼吸憋在體內,幾欲窒息,隻能靠著他身上那幾分正在流逝的暖意勉強支撐自己想要存活的信念。
忽然間,她隻覺唇邊貼來兩瓣冰涼柔軟的物什,帶著涼颼颼的苦澀,有能緩解她窒息感的氣流幽幽送進她的唇齒之間。
她並不知如何在水裏睜開眼睛,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胡亥清冷的容顏近在咫尺,他靜靜地閉著眼,置周身處境如虛無。僅有的空氣在他們兩人唇齒間回蕩,像極了一場癡怨情濃的抵死纏綿。
黑衣,桃香。
就在這一瞬間,有甚麽在楚意的腦海裏從沉睡中蘇醒過來。她赫然想起之前在下相落水的那一夜,還有她與趙荇同墜禦湖的那一晚。
那個撥開對她來說勇猛可怖的深水,徑直朝她而來的少年,並不是昆弟,絕不可能是昆弟。
因為她封存的回憶清晰無比地記載下了那個人的溫度與氣息,是她這些日子再熟悉不過的,再不可能遺忘的。
原來從始至終,為她情牽夢繞的,為她眉間心上的,不過眼前人。
今生大限已至,她欠他的,是償還不清了。
隻盼來生她做貓,以九命相抵,終身相陪,方能將這一筆筆高高壘砌起來的孽債了清。
她不由自主地收緊環住胡亥脖頸的雙臂,心底的五味雜陳,都溶進了鹹澀的淚珠,流進了無人知道的地方。
在神識渙散下去的前一刻,楚意忽覺頭頂一片花白,耳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嗓音在呼喚她的名字。她在隕落之前,隻記得用盡全力抓緊胡亥,哪怕是隻有一次,她也不能再放手,讓他自顧自地溜走了。
可楚意怎麽也想不到,她這一次的蘇醒,依舊不是鬼門關前。客棧裏這幾日她睡的厚棉褥,雖不及光明台的兔絨被褥柔軟,卻也還算睡得慣。興許是在毫無著力點的冷水裏呆得太久,身體突然有所依托她便覺得踏實,忍不住孩子氣地裹著棉被愜意地滾上幾滾。
卻是一不小心觸到了背上的刀傷,刹那間疼了個醍醐灌頂。她睜眼睜得又快又圓,陪雲嬋守在一邊的彌離羅被嚇得咋咋呼呼,“虞姊兒,你可嚇壞我了。不過你都睡了快兩天了,可算是醒了。”
“我還以為我回不來了呢。”這一覺比起她從前病中倒是神清氣爽許多,倒像是精疲力盡之後一次徹底放鬆的沉睡,除了背上還隱隱作痛的傷口,沒有一處不是舒服的。她在雲嬋的幫扶下緩緩坐起來,大大伸了個懶腰,正要問起胡亥如何,餘光一掃,又見公羊溪也坐在不遠處謄寫藥方。
“怎麽又把公羊姑娘急了過來?”她就著彌離羅的手乖乖把藥一飲而盡,卻還是有些心虛。
公羊溪見她醒過來還算生龍活虎,也不多說別的,隻笑道,“在下本就被少主安排了隨小燕和伯兮去楚地辦差,事情辦成後便來與你們匯合。姑娘這回刀上不深,隻是沾了冷水,犯了寒症才會昏睡兩日。不過經了兩日的安歇,姑娘的氣色看起來可好多了。”
“是啊是啊,”彌離羅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附議,“虞姊你可不知道,那天多虧子高機靈,命人把那個小白臉家的壽山石砸開,找到了那下麵的密門,你和少主差點就要做了冤水鬼咯。你們被撈起來那會兒人都被泡得發白,虞姊直接撅過去,可把少主嚇壞了。”
楚意順勢可以問下去,“小公子如何?”一想起那天水下種種,她便忍不住燒臉,趕忙低下頭,不叫人發覺。
公羊溪看在眼裏,卻不拆穿,“少主無礙,姑娘放心即可。你們救回來的八個孩子都已經被送回他們自己的家中,此事來龍去脈都由子高公子起草了奏章上報陛下,想來陰陽家從此也會有所收斂了。”
“可惜這回咱們不過隻找回了潁川的這八個孩子,別的地方咱們也是鞭長莫及。”楚意靜下心來盤算,突然一拍天靈,“我真是昏了頭,甚麽都問了,居然忘記問他們的目的為何就將人殺了。”
“姑娘指的是死在那密室裏的陸笑風?”公羊溪之前就聽彌離羅說清前事,“據在下所知,陰陽家研習縮骨功而能有如此功力者,唯家主座下四護法。沒想到這一趟你們歪打正著,鏟除其中之一。”
“陰陽家用四護法之一坐鎮潁川,要麽是極為看中此間,要麽,”楚意頓了頓,又道,“就是提前知道了小公子要來,特意在此守株待兔,設局殺人奪劍。”
“虞姊是懷疑咱們中間有內奸?”彌離羅不悅地“嘖”了一聲,平時看她不是笑嘻嘻就是張牙舞爪的,楚意還是頭一回見她認真動怒,“絕對不可能!千羽閣除了沈瑞那個王八蛋,再無人能幹出這種吃裏扒外的齷齪事!”
“沈瑞?”
“小彌。”
楚意與雲嬋的音調一揚一抑,公羊溪神色一變,彌離羅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舌頭又壞事了。她懊惱地捂著嘴,卻是無處可躲,又尋不到借口開溜,隻能乖乖等著挨訓。
楚意見雲嬋與公羊溪仿佛都不願多提,自己也不好插手多管他人家務事,就笑著替彌離羅圓了過去,“我當然沒有懷疑在座各位的意思。這內鬼既然不會出自千羽閣,那便是出在咱們身邊,出在鹹陽宮中。幸而此番有驚無險,待咱們回去之後,再排查清算罷。”
公羊溪望著她愣了一會兒,轉而也微微一笑,“虞姑娘說的是。”
她們姑娘家正要說些其它體己話,卻聽門外燕離興高采烈地敲響了門,“你們裏麵這麽熱鬧,是虞姑娘醒過來了麽?醒過來就快出來用晚膳罷,那個叫陳林的小官兒命人送來了好肥一頭羊,方才送去後廚烤好,正要上桌哩。”
彌離羅一聽說有吃有喝,立馬便把所有不愉快的心情拋之腦後,高高興興地應了燕離一聲,“我們這就來,小燕你就待在門外不許走,誰知道你會不會又要趁我們不在偷吃!”
燕離哭笑不得地答她,“彌離羅你少來,每次都是惡你人先告狀,然後讓本大爺給你背黑鍋。”
“囉嗦囉嗦囉嗦。”彌離羅被拆穿了小心思,反而越笑越開心,拉起還躺在被褥裏的楚意,“虞姊快起來換衣服啦,咱們這回幹掉那樣一號人物,就等著你醒過來大家一塊喝酒慶功了呀!”
楚意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她們三個歡歡喜喜地抓起來更衣梳頭,連一句推辭的話都不讓她有機會說出來,便被她們簇擁著出了房門。屋外燕離等了許久,也無怨言,大家的好心情都紛紛寫在臉上,倒叫她不大好意思說出掃興的話。
可是,她現在隻要一想到兩天前在密室裏與胡亥之間的事,就要心亂如麻,委實沒有想好該如何與他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