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玄幻奇幻>虞姬>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未了(一)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未了(一)

  疲憊如山石沉沉壓在楚意肩頭,朝霞如流火從舊韓宮之後滾滾蔓延。陽翟城在濕悶的晨光裏懶洋洋地醒來,撈月窟外意外地沒有安排伏擊的人手,然而楚意一行人卻未曾因此就輕易鬆懈。


  “一整夜都耽擱在這賭窟裏了。可惜陸晰蟄童已死,線索就這麽斷了,看來想找到那些孩子,絕非易事。”子高的臉色病白,以他的體這樣日夜顛倒的奔波實在勉強。


  楚意疲倦地歪了歪頭,“我們所有人都被絆住了,沒人知道這一夜撈月窟外是雨是晴。怕隻怕,他們仍留有餘黨,趁機將那些孩子轉出了陽翟。”


  “不可能。看守城門的兵士從來隻聽命郡尉,便是郡守本人想開門出城都需要郡尉的手令才能放行。”胡亥漠視前方,“再不濟,還要顧忌陳林。”


  彌離羅急得抓耳撓腮起來,不耐地嚷嚷,“那少主就讓那個慫包陳林下令搜查全城呀,我還就不信了,把整座陽翟翻過來都還找不到幾個小娃娃。”


  “不必。敵在暗,我在明,大肆搜查隻會引起他們的餘黨更加提防。更何況,根本沒那個必要。”楚意負手向前走,低頭一步一步若有所思地踩著青石地磚的細縫,“我們第一天來的時候,郡府的人和陳林都說了,那個陸晰基本足不出戶,雖然不排除他隻在夜間行動或是暗中動作的可能,但是他與蟄童長期盤踞郡守府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而他的宅邸也十分奇怪,陰氣森森不說,上下竟然隻有一個家丁鞍前馬後,如此反常,必有大異。我不敢保證那裏是否就是關著幼童的地方,但從那裏繼續查下去,理當不會尋不著蛛絲馬跡。”


  “你能想到,難保那些人想不到。”胡亥垂眸凝眉,尋思起萬全之法。


  不巧子高已至極限,臉色比方才從撈月窟出來時還要難看幾分。他本就有頑疾在身,平常靠著公羊溪和崔太醫,又兼修身養性,從未有過昨夜般費力多思之勞,即便再想堪堪勉強,還是有力竭之時。


  他的呼吸愈加不順暢,身上雖有應急藥丸,但公羊溪囑咐過他不能空腹而服,一時就連不情不願扶著他的雲嬋都露了急色。他隻好強笑而起,嘴上虛浮,“不礙事,不礙事。”


  楚意靈機一動,竟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想出了應對之策。她從雲嬋手中扶過子高,胸有成竹地對胡亥說道,“撈月窟出了這麽大的事,郡尉的人眼看就要到了。等他們來了以後,還請公子與諸位裝作急切要送子高公子回去休息的樣子,命郡尉備下車馬,越張揚越好。”


  “你是想?”胡亥看著她嘴角精明的微笑,旋即會意。


  見他沒有反對,於是大家便都按楚意所說行事,在郡尉帶著衛兵趕來後,由彌離羅飛揚跋扈地替子高張揚病情,她嗓門洪亮又口齒伶俐,恨不得讓整條街的人都知道子高“命不久矣”。霍天信與雲嬋也十分配合在她身邊保駕護航,沒多久便從郡尉那裏要來足夠寬敞的車馬。


  他們全體擠上車後,便又在下一條深巷前分手,由楚意戴上彌離羅的鬥笠,提起馬鞭,趕著隻有她和子高的空曠車廂回到之前居住的客棧後門。而胡亥則領著他們三人悄悄朝郡守府探過去。


  楚意陪著子高在客房裏用過早膳服下藥,待他氣息稍作緩和,這才放下心來。子高見她如釋重負的模樣,不禁愧疚地笑了笑,“勞累姑娘為了照應我這廢人想出那樣周折的法子來。不過姑娘自己也並非全然康健,萬事纏身也別忘了先保重自身呐。”


  “勞您掛心了。可楚意並非有意照應,隻不過是在緊急關頭隨機應變出最合宜的法子。”楚意邊說便要起身將閣窗敞開。


  卻聽子高說道,“可這個法子,太險。”


  楚意滯了滯,“險在何處?”


  子高緩緩道,“凡人乘舟,舟因吃重而下沉,車輿同理。雖然咱們進客棧已極盡小心地避開大眾視野,可若是在方才凰娘他們離開後被藏在人群裏的嘍囉們看出來車身的異樣,那便難辦了。”


  然楚意盯著窗外,半晌未動,“公子說得對,是楚意失策了。”她扶在窗框上的手微微顫抖,目光落在樓下那群混在人群卻格外惹眼的不速之客身上,“但明知危險,為何一開始,小公子又不反對呢?”


  “因為他不想我拖累了大家而愧疚。更因為,他相信你。”子高從被褥間慢悠悠地坐起來,“楚意姑娘,幺弟他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好孩子。有些事,他雖然一直不許我們告訴你,但我還是覺得你有權知道。”


  “子高公子,”她並不知他想說甚麽,隻是下意識選擇了逃避,“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子高耐心極好,“那些人既然已經看破,不過是要圍魏救趙。主力定然是放在了幺弟他們返回客棧的必經之路上,隻待他們趕回來為咱們解困時出手。與其自亂陣腳,害得幺弟進退兩難,不如咱們按兵不動,姑娘聽我把話說完。”


  眼下暫時也再找不到別的策略,楚意隻能坐下來,逼著自己按捺住性子,“公子想說甚麽,楚意洗耳恭聽。”


  “當初幺弟為姑娘與趙荇女公子雙雙墜湖之事錯怪姑娘,還將姑娘逼出了王宮,我相信這件事姑娘一定或多或少還在耿耿於懷。”子高徐徐道來,他的口吻不溫不火,“但其實,幺弟那麽做,是為了姑娘。”


  “為我?”楚意不屑地嗤笑了一聲,“公子您可不要說,小公子那時是為了救我,才那般冤枉我,甚至在陛下麵前承諾要親手了結我。楚意有自知之明,在小公子眼裏啊,楚意無非是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棋子罷了。”


  “看得出來,你很在意幺弟。但是幺弟也確實從未向誰承諾過要親手殺你。”子高一針見血,她被截了個語塞無言,“看來,姑娘並非幺弟所以為的頑石朽木,一盞毒酒換一顆真心,他不虧。”


  “公子甚麽意思?”楚意側目。


  “昔時不知是誰將姑娘的真實背景密報給了父皇,父皇一心以為姑娘是舊楚安插進來的細作,便動了殺心。幸有幺弟百般阻攔,他與父皇對峙一夜,依舊誰也不肯讓步。最終是趙府令給父皇出了個主意,讓幺弟端回了一盞毒酒,在自己和姑娘之間抉擇。”子高靜靜地觀察著楚意的神情,看著她從一開始的冷淡轉至怔愣,“他想都沒想,就選了你。”


  “難怪…難怪……”楚意驀然想起離宮當日,胡亥當著她的麵漫不經心飲下的那盞酒,她當時還有所疑慮,他向來是滴酒不沾,怎會在那時心血來潮。


  “姑娘走後,若非崔太醫及時趕到,拚了命闖進東明殿,隻怕姑娘要追悔半生。”子高說得急了些,不免咳嗽幾聲,“雖有崔太醫和公羊姑娘妙手回春,幺弟體魄縱然強健,可殘留在體內的餘毒依然令他整整一月下不來榻。到後來胡姬出事,本來無謂生死的他更是想著姑娘還一個人在鹹陽,才肯賭著性命去解那連心咒啊。”


  喉嚨裏像堵住了甚麽,血腥而幹燥,楚意說不出話。她不是看不出胡亥明顯的消瘦,不是存心不想理會彼此的心結,是她不敢。不敢問,不敢猜。不管得到哪一個答案,她都無法回應。


  “可我現在知道了這些又能怎麽樣呢?過去的終究過去了,那些離開的人也走遠了。”楚意仰起臉,手卻捂在潮濕的眼睛上,“無非是楚意多欠了小公子一筆人情債,我還就是。”


  說罷,她攥緊袖中的袖弩便要出門,子高連忙喊住她,“今日我將此事告知姑娘,就是想告訴姑娘萬萬不可輕舉妄動!還望姑娘仔細斟酌,幺弟豁出命換了你的周全,難道就是要你眼下一頭撞出去送命的麽?”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去,一定要去!”楚意氣急敗壞地吼了回去,“他已因我在鬼門關走一遭,之前還有太多次,都是他擋在我前麵。所以這一次再如何,我也不能再成了他的拖累!他的恩,你們秦人的恩,我欠不起的!”


  多年前壽春城上淒厲的火光,幼時的顛沛流離,朝不保夕,是她心裏永遠過不去的一道坎兒。為複父母親友之仇,她可以暫時委曲求全,然亡國滅族之恥,又如何能令她不去怨懟?


  她是恨秦王,恨他的軍隊,他的血脈。哪怕是胡亥,哪怕他是她回避不開的私念哪怕她明白天下分合定數的大道理,都無法阻擋她對嬴秦幾乎與生俱來的憎惡。當然,她也無比嫌惡著未能放下私念的自己。


  子高根本攔不住她的腳步,也勸不開這個自小就纏在她心頭的死結。隻能眼睜睜瞧著她懷揣一腔孤勇,義無反顧地衝了出去。


  關於這個有些瘦弱的女子,子高一向不是很了解。每每也隻能從胡亥的隻言片語或旁人的口舌裏聽個一知半解,但他聽說的每一次博弈裏,本該被定義為賭徒的她,仿佛一直都是個合格的賭客。


  她贏了大數。


  既然如此,那何不放開手,去相信她這一回。


  “楚意姑娘,之前你拜托我去下相替姑娘帶的話,我已帶到了。令兄亦有幾句話托我囑咐姑娘,姑娘可要聽?”


  “眼下,先不聽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