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暗潮(五)
在蟄童所爭取到的空隙間,陸晰儼然遠遠脫離了胡亥的攻擊範圍。
楚意無聲地掃了一眼周遭,明明半個時辰前還燈火輝煌層奢麗賭窟眼下已猶如一片廢墟。站在廳堂中央的陸晰漫不經心地脫下他的足袋,赤腳而行,一不留神被掩蓋在染血白羽下的夜明珠碎片刺破皮膚,他卻渾然不覺,走出一條帶血的路。
“公子與夫人都是頭腦聰慧機敏之人,我的這點小把戲也不過是班門弄斧。隻不過,有一處,你們錯了。”一步一步仰頭望著站在高處的胡亥楚意,從容的笑意一點點崩塌,“我雖然確實不是陸晰,但家主既然把這個名字和身份借給我,那麽……我就是陸晰!”
說話間,他突然高高縱起,伴隨著他那聲還未落地的呐喊,氣勢洶洶地持劍殺向胡亥。後者卻紋絲未動,甚至連楚意也鎮定自若,之間夾在他們中間的彌離羅已經緊跟著一躍而上,發起回擊。
“不好!”楚意這才察覺不妙未免為時已晚,原來他這番貿然進攻不過是虛張聲勢的前招,真正的後招卻在他身後的蟄童。
鳶尾鞭隨著彌離羅腕上發力狠狠甩出去時,已然比蟄童看出了攻勢軌跡,她趁機以疾厲出手,也不顧鳶尾鞭上鋒利無比的倒刺,毫不猶豫地一手擒住,借一股子強橫的蠻力連帶著彌離羅施加在鞭子上的力氣一並收歸己用,猝不及防地反手甩臂。
彌離羅根本來不及鬆開提鞭的手,整個人就已經被好好地掀了起來。她的身體帶著慣力撞在半空中繁星般密集的夜明珠上,她想伸手去抓夜明珠上纖細的長絲,卻一下子稀裏嘩啦將它們一並拽扯落地。
“小彌!”明暗隻在一瞬,楚意看著彌離羅從空中墜落,忍不住呼喊出來。
卻被陸晰近在咫尺的聲音生生截斷,“小君在看哪裏呢!應敵不專是會死的啊!”
光線暗下來的一瞬間,胡亥抱緊楚意的腰,反應極快地橫過太阿在她臉前一擋,趁陸晰換手再來的眨眼間,果決地抬腿踢中他胸口,正好施展輕功借機帶楚意朝著高處與他拉開距離。
“躲好。”胡亥將楚意藏在角落,旋即縱身沒入黑暗。
就像是被一塊巨大的黑綢包裹,一旦天頂的夜明珠隕落,整座賭樓便會陷入宛若深井般的幽暗裏。她嚐試摸到牆邊想要開窗引光入室,卻在這時才猛然發覺,撈月窟從上到下,沒有一扇窗戶,全靠外牆角落細密而微小的孔眼通風換氣。
武者的夜視能力極強,更何況像雲嬋和霍天信那般曾長期擁抱暗影之人。在這一點上,楚意未曾擔心,所有擔心無非壓在神出鬼沒的蟄童和陸晰身上,撈月窟是他們的地盤,天時地利已被他們完全占據,就算楚意對武功一竅不通,但也能看出來他們已經在利用好不容易得來的優勢,伺機而動。
然而楚意還是想得太簡單,但聽一聲綿長低沉的塤音,似陰間的厲鬼在啞聲吟唱,剛剛接下陸晰筆直一擊的雲嬋還未站定,身後立即就又猝不及防地冒出來黑衣人,握劍刺向她一瞬間的空門。
千鈞一發之際,雲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左手反背凰翅刀,上身前傾躲避的同時足尖點地輕旋,右手凰翅刀朝著偷襲者的腰胯間幹脆利落地橫掃過去。力道強悍到幾乎把人攔腰劈開的程度。
楚意靠著牆根,緊張地捂緊自己的嘴,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她的心就快從嗓眼裏蹦出來了。她從未見過如此殺意滿滿的雲嬋,仿佛隻有在生死一線時才能將這個她逼出來。
隨著調不成調的塤聲起落,長短不一,高低無序,越來越多的黑衣死士從各種意想不到的地方鑽了出來,預判精準地襲擊胡亥眾人。仿若陰魂索命,手段淩厲狠辣,身法刁鑽,絕不是平庸之輩,就連胡亥和霍天信都差一點就著了道。
彌離羅本就因方才被蟄童反擊而負傷,身形動作也不如平常迅捷,淺淺挨上了陸晰一劍。禁不住煩躁地叫道,“臭色鬼,小白臉兒,這麽打很痛的知不知道!”
將這麽多高手匯集於此,無視在場所有無辜人的性命,就為殺死胡亥和剿滅千羽閣餘部麽?
就為一把太阿劍麽?
楚意不自禁地攥緊袖中的拳頭,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允許陰陽家那些醃臢敗類們再次得逞。
舌尖用力頂住上顎,她拚命地強迫自己保持冷靜。那些黑衣人的身法越發詭譎多變,每一次出擊都像是經過多次演練配合般準度和力度都拿捏得近乎完美,胡亥等人與其說是在閃避,實則更像是在被這些人當做鞠球踢來踢去。
胡亥也察覺到了如此被動的處境,不難看出來他隱隱有些急躁,卻被深困井底籠中,騰挪之地不過方寸,實在餘不出空檔思考。
詭異的塤聲不停,毫無意義的殘破之音吵得楚意耐不住的焦躁,恨不得找出那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碎屍萬段。
等等。
腦中靈光一閃,楚意冷不丁地從混沌中清醒過來。她緩緩鬆開捂著嘴的手,小心翼翼地彎下腰在地上摸索。若是她的估量沒有差錯,方才胡亥是把她放在了三樓的走廊上,她記得這裏之前正好有幾名抱著不同樂器的樂妓準備進入廂房。
她深怕稍有不慎引起敵人的注意,搜索時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幸而她的運氣素來不差,沒一會兒便摸到了一把長築。材質雖然不如扶蘇所贈的那把桃華,但應對眼前的境況綽綽有餘。
當長築在懷,擊片握於她手中時,就像一名劍客拿起了他的劍。她把自己藏在樓梯與牆角間構成的陰影裏,盡最大的力氣去擊動築弦。
“璫——”
築音渾厚,從發出聲響的那一刻起就足以在這空闊的樓堂裏鏗然回響。她快速地調了調弦,當機立斷地繼續加快加重擊弦的手,用她熟知的一曲快律打亂了吹塤人的節奏與音調。
這是她眼下唯一力所能及的事。
也是唯一能為胡亥打開困局的法子。
就在方才一念間,楚意觀察到那些黑衣人各個身手了得,行動整齊劃一,並非隨意拚湊出來的雜牌軍般毫無章法。然而就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配合太完美了,完美得仿佛沒有破綻,更像是有甚麽人在指揮領導著他們般。
加之那壓抑的塤聲從未斷絕,於是楚意大膽推測,他們背後一定還有人在以塤聲為暗號,引領他們每一次奇襲。
在下麵的胡亥即便也察覺了這一點,奈何對方人多勢眾,最為靈活機敏的彌離羅已是負傷而動,他們根本無法從密集的突襲圍攻裏掙脫出來,更不可能去相信手無縛雞之力的楚意。
而楚意,卻出其不意地想到了這招以音抗音。
築樂的加入,很快就將敵方壓倒性的優勢動搖,兩種樂聲憑空交戰,時輕時重,那些依賴著塤聲行動的黑衣人們固然手忙腳亂,哪怕身手再好,隻要有了遲疑和顧慮,就能讓胡亥幾人重新將局麵扳回。
在未弄清楚他們如何用音律做暗號的前提下,楚意並不敢確信不會有人循聲找不過來,自然就不能永遠待在同一位置。她在三四樓兩層樓間不斷變換方位,停留的時間或長或短,尋不出半分半毫的規律。
而下的胡亥霍天信眾人也不辜負,死死地抓住這一機會。鐵器激烈碰撞,作為江湖頂尖殺手流派的千羽閣,哪怕就隻剩下他們幾個人,也是當今天下最銳不可當的兵刃。
土塤嗚嗚噎噎宛若垂危的老人因發怒而大喘大息,那個躲在背後作怪之人明顯被楚意逼急了,聽他接下來的幾個聲調越發短促激進,像是在下達速戰速決的命令。然而楚意自然是不能給他這個機會,手腕力轉擊片,在築弦上胡亂地撥掃,製造出來的雜亂無章的音調將沉悶的塤聲打散。
然而她的幹擾並不能保證絕對壓製,總會有零星幾個耳力好的人還能辨出塤聲裏的命令。若是再拖下去,她的體力也不足以支撐她每次都能準確地變換方位,要是被那些家夥找到或是優先預判出她的位置,那麽不僅她將身臨險境,連帶著胡亥也會因此被牽製。
哪怕黑衣人已所剩無幾,可最具實力的蟄童和陸晰也仍然蟄伏於陰暗,等待屬於他們的時機。
無路可退,那就——
勇往直前。
楚意沒有給自己再思索猶豫的機會,隻聽一聲突兀的巨響,她反手抄起懷裏的長築猛地砸在身側的柱子上,轉身從樓上一躍而下。
“公子!”
脫力的失重感使她大腦一片空白,隻是下意識地去呼喊最想要呼喊的名字。刹那間她感覺到三道來自不同方向的勁風衝向自己,足以扭轉氣流的殺意,令她驟然清醒。
楚意朝著踩踏梁柱直衝自己而來的胡亥盡力伸出手,恨不得自己也能飛簷走壁,敏捷地跳回他身邊。暗夜下,胡亥的一雙眼睛裏泠光澈亮,其中閃動著的急切與惱怒清晰地落在楚意眸中。
“抱歉……”她話音未落,纖瘦的身體一下子被橫刺裏殺出來的黑影撞開,像是折翼的白鴿被凶惡的鷹隼鉗製,毫無還手之力。
隻是在最後,她聲嘶力竭地吼起來,“小彌!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