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暗潮(四)
說鬧著,一行人已從長廊行至中廳。廳堂裏一個頭戴絹花的中年男子瞧見他們,像是認出了陸晰,撚著蘭花指,一步三扭地就朝他們笑盈盈走過來,“呦,這不是陸府君麽,甚麽風把您吹過來啦?”
有胡亥子高在側,陸晰頗為尷尬地負手而立,進退不得地咳了咳,“這不是,這不是來了幾位朋友,帶他們出來散散心嘛。”
這廝咕咕地笑得曖昧難聽,“這幾位確實瞧著怪眼生的,不過老板打過招呼了,上頭已經給您留了最好的廂房啦,咱們是先賞花還是撈月呐?”
賞花的意思淺顯易懂,撈月則是他撈月窟獨此一家的暗語,即為博弈之意。胡亥沉默不語,累了子高與這家夥應付,“我等是應陸郡守盛情之邀而從外地趕來,趕了一天的路,還沒吃東西,不如請先生先引了我等去包廂小坐,上幾道你們這兒的特色佳肴嚐嚐。”
中年男子很是難以置信,到了這種地方竟未急不可耐地找樂子,而是隻先吃飯,但本著生意人的準則,他還是叫了那幾位一直跟著他們的姑娘,將眾人領到三樓一間早便留好的包廂中好生坐下。
所謂廂房,其實不過是三麵圍竹牆,裝點上幾顆幽亮的夜明珠,朝向大廳舞池的那一麵未設推門,用細密珍珠穿成一麵門簾格擋,不低調卻很奢華很有檔次。
楚意胡亥一行七人分別找到席位脫鞋落座,轉眼就有人端上了熱乎乎的飯菜。楚意心細,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玄妙之處。菜色繁麗,多是在座幾人平時最愛吃的那幾道,連胡亥在宮中最喜歡的那一碗八寶甜羹,和彌離羅愛吃的燒雞亦在其中。
燒雞端到彌離羅與霍天信那一桌時,這沒心眼的小丫頭饞得立刻便要動筷,幸有霍天信死死攔著,才堪堪忍住。對著滿桌佳肴,竟無一人有所動作,房中詭異地沉靜下來,連陸晰也未曾出聲張羅,仿佛都在等待著甚麽。
子時已過,醜時將至。午夜淩晨交替,楚意打了個哈欠,最盛大的表演在此時正式開演。
仿佛變戲法一般,掛滿夜明珠的半空忽然開始慢慢飄落雪白色的羽毛,被夜明珠幽幽的熒光一照,原本純潔的顏色,染上一層奇異的妖媚。金銖圍簇堆積的舞池中央,一個顏色絕美的女子雙腿交疊神奇地懸在半空之中,靜靜撐頭瞑目。
她身披鴉羽編織的裙裳。盛妝之下的美,晶瑩剔透,不人不神,妖冶得足以顛倒眾生。
楚意似乎聽到了底下那些不中用的男人沒出息地吞咽聲,“這是誰?”
侍女們也聽見了那些人的動靜,止不住掩嘴輕笑,對楚意他們解釋,“那位是咱們撈月窟的老板娘,她在塞外長大,跟著塞外的幻術師學了幾年幻術。幾位貴客看來都是有見識的人哩,才不會隻被這些個小把戲就唬得說不出話來。”
“這麽大的地方,竟然是個女人開的?”子高訝異地驚聲道,中肯地評了一句,“嗯,還是這麽標致的美人。”
回話的侍女咯咯笑起來,入了楚意的耳朵隻覺得這笑聲陰惻惻的,不懷好意,“有老板娘,自然是要老板的呀。”
羌笛胡琴驟然變奏,洞窟裏的樂師抱緊了琵琶,指尖緊緊追隨著越發迷離繚亂的曲調。
撈月窟的老板娘終於緩緩睜開空洞無物的雙眼,檀口幽然輕啟,用一種楚意都聽不懂的語言低吟淺唱,她的嗓音沙啞卻富有奇妙的磁性,不辨男女卻異常空靈悅耳。
“這是胡語。”子高麵色微正。
胡人常年騷擾大秦邊境,秦人引以為恨,在此處高唱他族靡靡之音,竟無一人覺得怪異或不滿,反而各個舉止迷幻,為她神魂顛倒。
這個撈月窟,果真是當今大秦國境內最離經叛道的地方。
楚意正是心有不悅而難言到幾乎無法忍受之時,隻見包廂中的那幾個婢女驟然翻臉,猝不及防地抽出藏在裙子裏的匕首,從四個不同的方向訓練有素地朝著他們飛蛾撲火般地紮過去。
胡亥不露聲色地將楚意往身後一護,雲嬋手起刀落,分毫不挪動自己的席位,立馬就有兩個花一般的姑娘悶悶到地,連叫都來不及叫一聲。楚意甚至沒能來得及看不清霍天信出劍,他就已經悠然自得地收住了劍。
胡亥漫不經心地喝了口茶,看都不看地上的四具屍體,“陸郡守,請君入甕的手段玩得真是高明。”
陸晰沒有回話,眼神放空地盯著一樓仍在歌唱的撈月窟老板娘,像是已經為之沉迷,而不無法自拔。還有更多的死士正在不動聲色地走上來,他這是要將我們殲滅於無形。
彌離羅不耐煩地甩開她隱秘纏在腰間的鳶尾虎筋鞭,狠狠縛住陸晰手腳,“小白臉兒,糊塗鬼,你的狐狸尾巴可藏不住嘍。”
霍氏兄妹一刀一劍閃電般地架在陸晰的脖子上,若他稍有異動,立馬身首異處。
楚意用手百無聊賴地托著臉,定定瞧著已插翅難逃的他,“你是否在疑惑自己是怎樣暴露的?”也不等他回答,便自己揭曉了答案,“陸郡守,其實打您一出現,就已經在臉上寫著幾個大字,我、是、罪、犯。不,現在不應該再稱您為陸郡守了,因為你根本就不是陸晰,真正的陸晰夫婦早幾年就被你們陰陽家的人暗中害死了。”
“陸晰”的臉色平靜得異常,和之前那個膽小怕事的猥瑣郡守判若兩人,他一言不發,靜靜地聽著胡亥接著分析。
“你與你的下屬關係曖昧,容她女扮男裝在你身邊插手公務,那夜她出門行事,再濕漉漉地爬上你的睡榻,我可就不信你一點知覺都沒有,特別是你這樣武功高強的人。除非打從一開始這一切就是你們倆在自導自演,引我入局。”說著他飛速擲出一支筷子被陸晰眼疾手快地用兩指夾住。
“憑空臆測,算你們歪打正著。”陸晰生硬地說道。
楚意趁著胡亥喝茶的功夫繼續說,“其實你們一直都演得滴水不漏,蟄童姑娘的用情至深,你的庸懦無能。我與我家公子就算心存疑影,卻也著實找不出你們的一絲紕漏。不過,在有一點上,你還是疏忽了。身為人父,骨肉相連的親子下落不明,你居然沒有半分牽念,甚至並未安排人手尋找或是向蟄童逼問。光這一點,就足以說明你們之間是串通一氣,聯手作案。”
“陸晰”的臉白了白,他使盡渾身演技,結果卻在這種微不足道的細節上露了馬腳。
楚意淡淡看了他一眼,“當然,你也擔心我們會懷疑到你,故此才順水推舟先讓蟄童頂罪入獄,算準了我們會想盡法子從蟄童口中套話。所以你們事先就想好起初要她裝作死鴨子嘴硬再找機會說出撈月窟的位置,惹我等深信不疑,徹底完成引君入甕的這一步。這位先生,不知楚意說得對不對呢?”
“是又如何,你有證據麽?”他忽而猙獰地哈哈大笑起來,“胡亥公子,您身為鐵麵修羅決明子的關門弟子,鬼穀傳人的傳人,應該很清楚當初千羽閣是如何全軍覆沒在我陰陽家手中的罷?您以為,憑著您手中現在的這幾個嘍囉,就算知道了我的所有安排算計,又如何活著走出去呢?”
“我比你有自信。”胡亥說話間,已從袖中掏出一方玄鐵麵具,楚意認得那上麵綺麗的鳳凰刻紋,是從前決明子所有。
彌離羅的長鞭從陸晰身上鬆開,直直逼出包間,劈裏啪啦擊碎了大半的夜明珠。碎片零落,驚得滿樓風雨,上下大片大片的慌亂騷動。賭徒色鬼們驚聲尖叫著抱頭鼠竄,雖然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甚麽。
霍天信和雲嬋借住彌離羅恣意飛揚的勢頭,輕點鞭繩之尖,刀光劍影下,血色四起。
“陸晰”正打算趁機逃到暗處,可他萬萬沒想到坐在他身邊的人手中所持正是他們陰陽家費盡心機也未能得到的太阿劍。
“別急著去見閻王,我還有話沒問你。”橫在陸晰脖子上的太阿滲著寒光殺意,正如胡亥臉上的半麵冷鐵,是用仇恨的毒液滋養出來的惡果。
“陸晰”知道自己想要從他手中逃脫會十分棘手,便借此機會強行保命,“我說過了,胡亥公子,你們今夜是走不出這座專門為你們而打造的金絲籠的……來人!動手!”
聽他大聲吆喝,原本鎮定自若唱著自己的歌的撈月窟老板娘忽然一頓,空洞的眼睛輕輕望過來,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一點點亮起來。雙手上冷不丁多了兩把短劍,造型古怪得連見多識廣的子高都從未見過。
仿佛又是所謂幻術,那美豔無雙的女嬌娥頃刻就近在眼前。雙手中的短劍上下揮動,攻速快得在黑暗中化成兩道飛舞的銀光,交錯著貼麵朝胡亥而來。
子高早就躲到黑暗中,憑著三腳貓的功夫渾水摸魚去了。胡亥隻能一手將楚意穩穩護在身後,一手遊刃有餘地揮舞著太阿,與其過招。身側的“陸晰”也是個隱患,一副七寸長的鐵針從他袖袋中滑出,與撈月莊莊主前後夾擊。
胡亥索性一把將毫無武功底子的楚意卷在懷中,輕輕幾個騰挪,跳出他二人的包圍圈。繞到老板娘身後淩厲狠辣地挽起個繚亂劍花,並不致命,隻將她身上華貴精美的羽衣削碎。
半空中黑白兩色的軟羽徐徐降落,在暗冷的夜色裏翩翩起舞,最後一起躺在血汙狼藉的地板上,被塵世間的泥垢玷汙。
這張傾國傾城,絕豔天下的臉……
這樣的人,在她所見過的人群還當真有一個。
“陰陽家,蟄童。”
在濃烈的妝容下麵躲藏的,是白天還在牢中苟延殘喘卻轉眼越獄而出的,蟄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