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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暗潮(三)

  胡亥微微一側身,他便一跟頭撲在了地上,狼狽至極,半點沒有為官姿態。楚意和霍天信也隻是冷眼在旁瞧著他,全無相扶的意思。


  胡亥看他趴在那兒瑟瑟發抖的模樣實在有失體統,厭煩地蹙起眉,“行了,真的想活,就把知道的都吐出來。”


  陸晰苦著臉號喪道,“下官能知道甚麽呀,自從拙荊亡故,下官三天兩頭地病著,還要照顧兒子,大小公務多半是,多半是蟄童代下官管著,那小賤蹄子機靈著呢,要是真做個甚麽手腳,下官哪裏看得出來呀。”


  “糊塗鬼!”彌離羅甜脆的聲音從天而降,如她本人踏著陸晰府邸中唯一一棵歪脖子樹身姿靈巧地落到他麵前,抽起挎在腰上的馬鞭作勢要打,“竟然縱著一個無知娼妓幫你治理地方,你還對不對得起潁川郡的百姓們啦!”


  她話音剛落,子高就笑嗬嗬地從正門外走進來,“這樣正義凜然的話還真不像小彌你平常會說的。”


  彌離羅被他臊紅了臉,見著雲嬋也跟了來,忙氣哼哼道,“霍雲嬋,你管管你男人呀。”


  “他不是。”雲嬋一麵快語反駁,一麵強行搶在子高前麵一步來到胡亥楚意身邊。


  楚意看著她微微透紅的臉,似乎已然明了,隻笑而不語,倒是把還戰戰兢兢跪在地上回話的陸晰拋到了腦後。


  胡亥掃了眼這一夥不大著調的人,仿佛亦是司空見慣,竟也不出言責怪,隻低眼俯睨著陸晰不說話。幸好楚意及時回神,見他不說話,便替他換了個問法,“那陸郡守應該知道,城中的撈月窟罷?”


  陸晰連忙用力地點頭,“這個下官知道,知道。那是一間蟄童和她幾個同鄉一塊張羅起來的賭窟,就設在城東舊韓王宮邊上,其間格局奢侈,玩法多樣,更有異域能歌善舞的美人作陪,是個極樂去處。但他們隻在午夜以後開門做生意,要想在裏麵玩上一夜的人都得提前便住在其中客房,故而每夜接待的客眾有限,許多外地人慕名而來,都是要提前至少兩個月預約才行。”


  子高不動聲色地與胡亥對視一眼,轉而笑道,“子高遊曆天下,還從未見過如此賭窟,不知以陸郡守的麵子,可否帶我們諸位破例一回,今夜與我等一道逍遙?”


  陸晰一臉茫然,“二位公子不忙著查案了麽,怎的突然問起撈月窟,還要去其中遊戲?”


  “查案?”楚意幽幽地盯著他,他裝得滴水不漏,卻無法令她信服,“真凶蟄童已然落網,不日就要定罪問斬,還需要公子查甚麽呢?還是說,陸郡守覺得一個蟄童,還遠遠不夠?可如果繼續深究,上報給了關中扶蘇公子甚至陛下,便不知您的這個郡守之位可否穩當了。”


  陸晰擦了擦額角的汗珠,無可奈何地應道,“是,是。下官一定盡力安排。”


  這裏的所有人,或靜默不語或談笑風生,或厲然或畏縮,在這間擁擠的府邸裏,各懷心思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楚意身在其中,不敢說看得有多明白,但隱隱還是察覺到他們仿若在被人無形地牽引,朝著某個危險的方向步步深陷。


  正當眾人談妥欲散時,郡尉帶人急吼吼來報,“胡亥公子,子高公子,大牢裏的蟄童越獄出逃了。”


  這是一個不算意外的意外消息。楚意跟在胡亥身邊,與他和子高一齊從陸晰陰森森的宅子裏走了出去。


  子高今日換了件略薄的棉裳,雙手卻依舊揣在袖中。話說得意味深長,“日光傾城,可我眼中卻唯見大霧彌漫,不見前路。”


  “那就握緊手裏的兵刃,看好足下。”胡亥如是道。


  外麵的街道兩邊有植槐桑,繁盛的樹冠遮天蔽日,斑駁的影子在地上隨風婆娑,暑氣夏意亦隨之悶悶搖擺。楚意深深吸了一口氣,“二位公子,起風了。”


  風吹人衣袖翻飛,推雲請月,轉眼夜幕降臨。


  而撈月窟就是夜晚裏沉澱在陽翟城中金光燦燦的第二輪明月,足以與那輪天上冰清玉潔的玉盤爭輝。


  來自塞外的異族美人身著香豔,扭動著水蛇般纖細柔軟的腰肢,手捧各類珍稀瓜果酒菜,金銀珠寶穿梭在賭桌、酒席之間。四麵鏤空成窟的牆中,手持琵琶胡琴的樂師演奏著歡快縱情的曲調。


  樓中未啟用燭燈,楚意從入口抬頭望過去,四層高樓的天頂用金銀鏈條垂下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光澤幽冷曖昧,讓人勉強才能看清棋局,可其中之人仿佛樂在其中,全然不曾在意。


  盡管城中已經宵禁,在城門關閉之前還是有其他地方或是本地的人擠進這裏。淫靡放蕩的笑聲喘息充斥著楚意的耳朵,不由令她心浮氣躁。


  此番出行低調,胡亥連陳林和郡尉都未曾知會,隻和子高充作外地慕名而來的紈絝子弟,接著陸晰的麵子入場享樂。跟在他們的霍氏兄妹與彌離羅看起來不過是尋常人家的隨從丫頭,熟知各個殺起人來都跟切豆腐、搗肉泥般輕而易舉。


  迎麵走來三四個衣著大膽的少女,看上去既不是百越打扮也不像苗疆裝束,反而是西北邊上荒漠中樓蘭匈奴一類的金裝銀裹,各個濃妝豔抹,笑容可掬,見著胡亥他們三人衣貌不俗,態度便更加殷勤熱絡。


  其中最有眼色的一個,繞開了被迷得暈頭轉向的陸晰,趁著楚意張望四周,竟直奔了胡亥而來,不僅欲挽上胡亥的另一條手臂,還用那勾魂攝魄的媚眼暗送秋波,楚意回頭時,正好撞了個正著。


  登時她全身寒毛立馬高高豎起,電光火石之間,她想也沒想便淩厲奪過胡亥的手臂,“他已經成家了。”


  “來這裏的人成不成家有甚麽關係?”這廝不害臊地嬌笑道,厚著臉皮又要過來挽他。


  胡亥卻隻管幽幽盯著楚意,那方古井無波的漆黑深潭靜靜映著她急進模樣,叫她十分不自在。正要將手還給他,與他道歉,他卻順勢不露聲色地牽住了她的手,淡淡轉開眼眸,一張冷臉麵無表情地對著那沒羞沒臊的姑娘,“滾。”


  如此一個跟閻王似的祖宗誰還敢再去招惹,可憐的美嬌娘被弄得眼淚汪汪地退到一邊乖乖掌燈引路。


  楚意繼續由胡亥輕輕牽著,愣頭愣腦了好一會兒,終是臉色一紅,低下頭不住想要傻笑。縱然她心裏清楚地知道,她不過是他省去這些不必要麻煩的一道擋箭牌而已。


  在這段一廂情願的感情裏,她總是如此清醒,卻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自我掩飾,不敢叫任何人看出了端倪。


  陸晰見他們親昵得不同尋常,十分意外胡亥竟有此之舉,“日間忘了問了,還不知這位姑娘與公子究竟是甚麽關係,為何之前要扮作兒郎模樣?”


  楚意正要解釋,便聽胡亥不鹹不淡地搶了先,“吾妻。”


  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時候,楚意也從未想過當自己被他這樣稱呼時,內心會出奇的平靜。一個離奇的想法冷不丁闖進她的腦海裏,好像她生來就該被他如此握著手,成為他相伴身側之人。


  “原,原來如此。”陸晰貌似是想到了之前自己對楚意的那些不值一提的行為,麵上或多或少,帶了藏不住的心虛。


  楚意心情甚好,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立馬就起了捉弄人的壞心思,“我之前扮作兒郎模樣也是因為新到潁川,不願叫人詬病拋頭露麵,且男子裝扮總比女子來得方便。再來亦可免於被那些毛手毛腳的臭男人煩擾,畢竟自古以來,女兒家在外,怎麽樣都是不大安全的。您說是不是,陸郡守?”


  陸晰被她泰然磊落的眼神盯得直冒冷汗,連聲稱是,生怕被胡亥察覺不對。可楚意還嫌不夠,接著戲弄他,“不過即便是遇上了,我想著卻也不是大事,隻要將那登徒子的一雙不幹不淨的爪子剁下來,便算得上解氣了。”


  在後聽著的彌離羅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湊上來亢奮地接嘴,“調戲良家婦女,剁手便罷,但要是調戲了咱們家小君,我覺得還是不止於此呢,更要把人閹了丟到路邊要飯或是給小孩當馬騎,當狗耍才行。”


  子高笑眯眯地看著陸晰已經嚇得魂不守舍,卻還是壞心眼地加入她們,“那可不成,依我看,幺弟,還是閹了帶進宮做一輩子苦役閹人,天天食不果腹,受盡欺淩,又能讓咱們日日瞧見他的下場,這才是個趣兒呢。”


  他們笑容滿麵,一個莞爾豔麗,一個純真可愛,還有一個彬彬有禮,看上去比正人君子還正人君子,然所言之歹毒,差點令陸晰當場嚇得厥過去。


  壓死陸晰的最後一根稻草,竟然是胡亥聽完了子高的話,亦一本正經地輕輕點頭,“嗯。”


  這下陸晰當真兩股戰戰,雙膝一軟,毫無防備地就跌了下去。霍天信與子高好心伸手將他扶起,卻叫楚意一低頭,冷不丁遇上他那雙陰鷙冰冷的眼眸。


  雖然隻是一個稍縱即逝的瞬間,但依舊惹她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她下意識地緊了緊與胡亥像牽的那隻手,卻意外地得到了另一隻手無聲無息地回應。


  頃刻間,疑雲消散,唯剩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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