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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相殘(六)

  張盈被關在了永巷地牢。


  楚意和雲嬋進來時,牢門打開時撲麵而來的腥腐氣熏得她急忙用袖子掩住口鼻。


  負責開門的獄卒見狀,鄙夷地白了她一眼,“這兒地氣就這樣,常年見不著光,又潮又濕,冬冷夏熱的。被關進來要麽沒幾天就送上了路,要麽就一關關到死。如夫人要是受不住,見了人就趕緊走,省得髒了您的腳,誤了咱們的事兒。”


  楚意冷冷斜了他一眼,從袖中掏出兩枚金銖隨意丟在地上,“收了錢就給我把嘴閉緊了滾。”


  這見錢眼開的主兒自然也沒甚麽廉恥骨氣,撿了錢便灰溜溜地退了出去。楚意和雲嬋慢慢尋了一路,終於倒數的幾間最暗的牢籠裏尋到了蓬頭垢麵的張盈。明明昨夜還是濃妝豔抹的人上人,頃刻間卻成了她眼前縮在牆角腐爛發臭的階下囚,楚意無聲地停在她的牢門前,半晌才生硬地喚了她了一聲,“張盈。”


  張盈有氣無力地瞥了她一眼,輕蔑地笑了一聲,“我就知道你會來,這種地方也隻有你會來。”


  “咱們好歹是一塊入宮的,也算半個同鄉,我來送送你,不好麽?”楚意低頭看著自己袖口上精心刺繡的玉蘭花,漫不經心道。


  張盈哼哼地頷首苦笑了兩聲,“行了,都甚麽時候了,你也別假惺惺的惹人厭了。你來不就是還有話要問我麽?問罷,但凡我知道的,我都告訴你。”


  楚意檀口輕啟,“值麽?”


  “甚麽?”張盈疑惑地皺了皺眉。


  楚意歎了口氣,慢慢道,“我問你,做了她這麽多年的爪牙惡犬,關鍵時刻為了護著她自己,毫不顧忌地先將你推出去頂著,值麽?”


  “這個問題有意義麽,你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再說,是我先算計的她。”張盈終於打起精神來,輕輕而無謂地伸了個懶腰,“我當初剛進宮雖然因為才貌被分進了樂府,但性子張揚,不會說話得罪了不少人,包括管教我們的姑母。那天我就被姑母隨意找了個理由當眾吊在樂府門前用兩根碗口粗的大杖擊打腿骨,比我打樂雎那時可狠多了,要是鄭夫人來晚一步,我的兩條腿便廢了。”


  “她救了你?”


  “對,她救了我,將我帶出了樂府。不僅因為我能歌善舞,更因為我那時候的乖張性子很像她認識的一個人。我受她手把手的調教,學了陛下最喜歡的歌謠,最想看的劍舞,從此獲寵。又在她的指點下,一點點固寵,一點點在宮中站穩腳跟。”張盈在她那一小片汙穢之地來回踱步,繼續說,“我自幼喪母,上有父親和兄長,在家中並不受重視。在我十六歲那年,我的兄長喝酒喝昏了頭,趁著父親外出采藥在家中毀了我的清白。父親回來後覺得這事兒實在難看,為了我兄長的名聲,他們就在我的飯菜裏下了砒霜。幸好我留了個心眼兒,帶著我母親最後一點嫁妝逃了出來,混進了入宮的隊伍中。後來遇見鄭夫人,她雖然對我嚴苛,卻像我的母親般,教導我,關懷我,給了我從未有過的溫和。”


  “你當時那般跋扈張揚,其實是想掩飾曾經所受過的傷痛麽?”楚意聽得心有不忍,卻堪堪忍著,不想因為自己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再傷了她的自尊,“你還當真不中用,我要是你,逃出來也會回過頭一把火把房子點了,即使同歸於盡,也絕不會原諒傷害過我的人。”


  “對啊,我就是不中用,就是你太中用了,所以我討厭你。”張盈越說越激動,幾乎是貼在籠子邊衝楚意叫喊,“明明你的臉成了那個樣子,明明我們都是帶著瑕疵的殘次品,憑甚麽,憑甚麽你就可以活得那樣無畏,無論我怎麽欺負你,你都不肯低頭,都不肯承認自己是個肮髒的次品!進了宮,去了最苦最累的太官署,憑甚麽你還可以笑,憑甚麽你還可以認識那麽多那麽好的人!憑甚麽,隻有我活得這樣辛苦!”


  “隻有你活得辛苦?”楚意略略揚了揚眸,“這些,就是你無休止折磨我,折磨太官署的人的理由麽?從罰我在老杏樹當眾跪著張嘴,又讓人用蒺藜藤抽打關仲的足心,再到打斷樂雎一條腿,最後間接害得關仲被惡犬撕咬至死?是不是隻要我難過,你就高興了?”


  “是!我就喜歡看著你難受,看著你疼,羞辱你,磋磨你,隻有這樣我才覺得我自己這麽活是對的!”張盈歇斯底裏地嘶吼著,滾燙的眼淚從她眼角大顆大顆地落下來,“你又醜心腸又壞,你怎麽可以比我過得好,你怎麽可以有人關愛!我必須毀掉你,捏碎你,因為隻要看到你,我就會想起殘破的自己,想起那天像狗一樣壓在我身上亂啃亂咬的兄長!我疼,我真的好疼啊!可有人知道嗎!”


  “張盈……”楚意看著靠在牢柱上跌坐下去,放肆大哭的張盈,心底一軟,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扶她。


  卻被她沒好氣地揮手打開,“滾開,我才不要你可憐!你別以為我會蠢到現在還會相信坐胎藥的藥方不是你動的手腳!你害我與夫人離心離德,騙我去恨她,讓我們自相殘殺,虞楚意,你真的是我見過最惡毒最狠心的女人,我鬥不過你,我認輸,但是你總有一天也會為你自己做下的這些冤孽血債血償!你永遠不可能比我好過!我就是下地獄也要詛咒你,這一輩子親人、朋友各個死於非命,你將孤苦獨活,在愧疚和悔恨裏度過餘生!”


  她的聲音尖細而淒厲,像是惡鬼在楚意的耳邊叱罵,她卻渾然不懼,“是麽?那你可要在地獄裏好好等著我了,看看到最後我是否會一一應驗你的話。張盈,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我也並不會忘了你曾加注在我和我的朋友身上的那些痛苦,我也討厭你,討厭你這種要把快樂和安心淩駕於他人痛苦之上,到頭來還指責他人不能滿足你那惡心的淩虐欲的人!”


  張盈厭惡地翻了個白眼,“說了那麽多廢話,現下沒多少時候了,你要問甚麽快問,我不想再看你一眼。”


  “我想知道的你回答不了我。”楚意轉過身去,“不過你該知道何為梳洗之刑吧,乃是將人赤身裸體,四肢分開綁在一塊鐵板上,取十把磨銳了齒尖的鐵梳在身上剮蹭,直剮得人血肉模糊,筋脈盡斷,驚痛而死。這般殘酷的刑罰,你可做好準備了?”


  張盈倔強地別過頭,說到做到,一眼都不再看她,連半個字都不再對她說。


  楚意長長地歎下最後一口氣,“下輩子,找個好人家投胎罷,不要再遇到你父兄,不要再遇到我這樣討厭的死敵。”說罷,她衝雲嬋揚了揚手,“趁現在,送她去罷。”


  雲嬋點了點頭,從腰間轉出一把折疊短刃,隔著鬆散的牢柱,手起刀落。楚意在她的刀刃沒入張盈後心時,輕輕邁開步子,朝地牢外悠然向前。


  她與張盈相背相離,像極了她們兩個最開始就相互對立,水火不容的模樣。但她卻清晰地聽見,她閉上眼的最後一刻,渙散的一聲呢喃,“謝謝。”


  牆縫裏透進來一絲單薄怯懦的光,正好映在張盈釋然瞑目的麵容上。


  楚意的腳步不斷地加快,加快,再加快,幾乎是奔跑著從永巷地牢裏跑了出去,陽光曬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隻覺自己渾身僵冷的血脈終於如獲新生般重新融動。


  可她的心卻像是堵著一道牆,堵得她呼吸困難,走投無路。她緩緩地蹲下來,像胡亥那般將自己的臉埋進臂彎和膝蓋裏,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說著,“對不起。”


  像是打了場經久糾纏的戰役,她疲憊地閉了閉眼,幾乎就要失去抱緊自己的力氣。忽而她隻覺頭頂一暗,自己像是被甚麽籠罩住了一般,抬起頭一看,原來是胡亥正默默來到她身邊,低眸向她伸出了手。


  她撐著他的手臂慢慢地站起身,卻始終抬不起頭,隻能聽到她聲音低啞,微微哽咽,“我不喜歡這裏。”


  “我也不喜歡。”胡亥難得溫和地握了握她的手臂。


  “公子,”她緩緩抬起頭,抓著他手的手力道重了重,像她眸中眸中顏色般凝然鄭重,“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甚麽?”


  楚意一字一頓,仿佛是從唇齒間擠出來般的,“替我找到張盈的父兄,將那兩個畜生不如的東西碎屍萬段。”


  “可以。”胡亥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甚麽連緣由都沒有問她,她正為此驚疑不已,緊接著又聽他道,“不過我有個條件,即刻隨我去一趟韓地潁川郡。”


  “……啊?”楚意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他不由分說地拽著往宮門外走。


  車馬就被霍天信安排在了宮門外,待他們一路走過去,後頭那一趟黑紅帷幕栓貔貅銅鈴的牛車上蹦下來個輕俏活潑的少女,遠遠見了他們便興奮地蹦蹦跳跳地揮著手。


  楚意也朝總是精力十足的彌離羅揮了揮手,就在這時,牛車的帷幕也被掀了起來,子高笑眯眯地坐在其中,目光七拐八拐,繞開楚意和胡亥,朝著他們身後的雲嬋喊道,“凰娘,我在這兒呢。”


  雲嬋一聽到他的聲音,臉色刷地一白,轉身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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