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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相殘(五)

  往春深台去的一路上全都亂了套,楚意找來為提燈引路的宮人,邊走邊同他們慢慢說清狀況。道是張盈為了替腹中胎兒祝禱平安,特地稟明了秦王,從楚地悄悄請來巫祝,巫祝說今天天晴雲散,月圓星明,是上上吉時,可以請宮中最尊貴的女子同登高台,祈願少司命的庇佑。


  於是張盈便請了鄭夫人一道,秦宮不興楚巫,所以此行低調,登高之事也隻有她二人與巫祝同往。誰知她們三人上去不出半個時辰,底下跟來的宮女內監們就聽見了慘叫聲,衝上去一瞧,隻見張盈已從最高處的台階上滾落下來,跌停在那兒已不省人事。


  眾人手忙腳亂地把她送回了春深台,她腹中的那個孩子也不出意外地未能保住。不想她一醒過來,聽說自己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沒有了,當著一眾宮人的麵,大哭大嚷著控訴是鄭夫人趁她不注意,將她從台階上推了下去。


  她們身邊的巫祝也一口咬定是鄭夫人所為,說得有條不紊,細枝末節無不清晰,為證實自己所說,那巫祝以死明誌,當場就觸柱而亡,引起宮中嘩然大波,連尚在連夜批閱奏折的秦王也被驚動了趕過去。


  楚意已遙遙看到春深台門前的宮燈時,忽聽天邊滾過一聲悶悶的夏雷。她不由怔了怔,方轉眸對胡亥揚唇一笑,“看來天未晴,雲未散,再是月圓星明,都要被風雨掩去光華了。”


  春深台即使修葺的煥然一新,但地方依舊不寬,裏裏外外又是各司其職的宮人,又是太醫產婆,還有一些不知是真關心張盈還是來看熱鬧的妃妾的,將正殿圍了個水泄不通。胡亥一腳撩開了擋在自己前路看熱鬧的宦官,引得眾人驚詫回首,見了是他和楚意,連忙自覺地讓出一條路來。


  門口的內監都來不及通傳一聲,他們就已並肩脫了鞋進去。殿室內一片狼藉,王簌虛弱地靠在床榻邊緣,鄭夫人麵色慘白地跪在秦王腳邊,咬緊牙關死不認罪,而秦王則負手立於窗前擰眉不語,聽到胡亥和楚意進來的聲響才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卻看的眉頭更緊,“你們來做甚麽?”


  楚意淡淡笑了笑,“陛下,楚意此行是來給鄭夫人喊冤的。”


  鄭夫人卻全然不信,倔強地冷哼道,“宮闈之事,你虞姬區區公子姬妾,不過隨夫主暫時寄居宮中,輪得到你插嘴?”


  “陛下,楚意能證明鄭夫人是冤枉的。因為,”楚意假惺惺地要去扶了鄭夫人起來,卻還是被她一把揮開,她也不在意,隻要秦王不阻攔,就由著自己說,“張美人,根本就沒有身孕。”


  “虞楚意!你信口雌黃!”在床榻上的張盈首先坐不住了,歇斯底裏地指著楚意怒喝道,卻不忘辛苦扮著小產虛弱的模樣,不敢再有發作。


  “從頭到尾張美人都不可能有身孕。”楚意也不理她,隻自顧自地繼續述說,“楚意鬥膽向陛下請一道王諭,將太醫署的崔太醫請來。這事兒楚意也是前個兒崔太醫為楚意診脈時,才聽崔太醫所提,至於證明楚意所言為真的證物,眼下也尚在崔太醫手中。”


  秦王將信將疑地朝門外一擺手,“去請。”


  許是因不敢怠慢秦王之請,崔太醫慌慌張張地就來了,肥碩的身體像是鞠球般從正門滾進去,在秦王跟前唯唯諾諾地彎腰作揖,“不知陛下深夜召臣過來,是為何事?”


  秦王斜了楚意一眼,意欲讓她自己來說,“崔太醫,前個兒你給我看的那張張美人的坐胎藥藥方,現下可帶在身上?”


  崔太醫不明就裏,可在秦王的逼視下還是乖乖從暗匣裏取出了那張方子解釋,“回,回陛下的話,此方正是當年鄭夫人私下賞賜給張美人的所謂坐胎藥藥方,實乃避孕之方。陛下若是不信,大可翻閱太醫署抓藥煎煮的記檔,每次張美人侍寢後皆是按此方送服,按理說早已不可能有孕了。”


  秦王拿著方子,狠狠瞪了床榻上嚇得瑟瑟發抖的張盈,轉而又生硬地問鄭夫人,“那你當年為何要將此方賞下去?”


  “當初妾誠然是賞的坐胎藥藥方,絕非此方啊。”鄭夫人百思不得其解,望了望楚意含笑的臉龐,心有疑惑,“虞姬莫不是你當時做下此事,反而嫁禍於我?”


  胡亥回瞪了鄭夫人一眼,漠然道,“她那時不過是個宮女,日日在光明台侍奉,如何動手?”


  秦王危險地眯了眯眼,沉聲質問,“你自己做下的惡事,生出當下如此惡果,不覺得虧心?”


  “我沒做過。”鄭夫人一口咬定,“不管是這張方子,還是推張氏摔下高台,妾一樣都沒做過。即便妾曾經真的賞了此方下去,可眼下要緊的,明明是張氏自己假孕爭寵,又自導自演,生出這般風波,賠進一條人命不說,還妄想將妾一並拉下去,如此險惡歹毒的算計,當除之後快呀!”


  上鉤了。楚意在心裏暗暗露出了笑容,連忙幫腔道,“夫人此言不差。陛下,就算當時夫人真的將方子賞了下去,大抵也是瞧出張美人心術不正,才多加防範的罷?張美人欺君罔上,還借夫人關懷後宮之心算計,實在可殺。”


  她這一句看似在幫鄭夫人,其實是間接坐實了這張方子便是她親自賞賜的。氣得鄭夫人牙根發癢,“虞姬,把你的嘴給我閉嚴實了!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陛下,賤妾冤枉!冤枉!”張盈慌了神地從床榻上連滾帶爬地摸索到秦王腳邊,拽著他的腿尖叫著哭嚎道,“賤妾也是為鄭夫人所害多時,才出此下策,想為自己報仇啊!賤妾真的冤枉!”


  秦王已到了忍耐的極限,怒不可遏地一腳將人踹開,暴喝道,“你冤枉?!朕看你們誰都不冤枉,朕才冤枉!一個二個,全都不省心!”話音一落恰逢一聲驚雷炸響,連楚意都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他卻趁著怒火,再喝一聲,“崔卿,你來替她把脈,朕要看看她到底冤不冤枉!”


  崔太醫也嚇了個屁滾尿流,連忙跪爬著過來,就著張盈被宦官們拽過來的手一搭,隨即道,“回陛下,張美人脈象沉穩有力,並無小產後虛浮氣弱之象。”


  “來人,把她拖下去,即刻杖殺!”秦王氣得雙眼發紅,轉念一想又道,“不,即刻關押,明日午時,施梳洗之刑!鄭夫人治下不嚴,禁足華陽殿中思過,禁足期間不許再插手後宮事宜,一切交由榮祿的生母嚴姬打理!”


  他將這連珠炮彈的旨意傳罷,楚意還有些懵然不醒,然他看見她和胡亥還安然坐在那兒一副看戲的模樣更是來氣,又吼道,“你們倆還在這兒幹甚麽,還不趕緊該滾哪滾哪去!豎子!豎子!”


  楚意的目的已然全部達到,當即便和胡亥一同退出去春深台。他們離開時已是夜半子時,這場風波終於以張盈假孕事破告一段落,而身在風眼中鄭夫人也完全沒有撈到一分好處。楚意隻用了最初埋下的一枚暗棋,引得她們在危急時刻,為了自保互相殘殺,不費吹灰之力除了張盈不說,連帶著鄭夫人不僅被折了左膀右臂,還暫失了後宮大權,可謂一石三鳥。


  天邊雷聲滾滾如洪,狂風穿堂撲在楚意單薄的身板上,她出門倉促,粗心大意的竟忘了自己身上的寒症,未曾添衣,一經風吹,難免不抱著手臂打顫。


  胡亥見狀,不假思索便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披在她身上。他近來剛解了連心咒,身子骨也不算康健硬朗,楚意心裏惦記,並不大肯受他的衣服,“公子還是先顧好自己罷,咱們離光明台不遠了,我自己捱一捱便到了。”


  胡亥卻當耳旁風般狠狠將外袍在她身上一裹,將她的手臂緊緊縛在其中,未等她反應過來,便覺得眼前天旋地轉,全身的血液全部朝著頭頂匯聚。她忍不住咳了咳,“公公公,公子!你快放我下來!被人看見就麻煩了!”


  夜色如墨,風颯颯不止,胡亥像扛著一隻布口袋般將楚意單扛在肩上,快步朝著光明台回去。也不管途中多少宮人從旁經過,燈影中他們的臉上爬滿了多少驚詫,更不理會楚意的掙紮,隻一心看好他腳下的路,扶穩他手裏的人。


  楚意緊緊咬著牙,幹脆一了百了地將紅透了的臉往他後背一埋。隻等回到了光明台,便連忙從他身上踉踉蹌蹌地翻下來,竟是一眼都不敢再看他,便朝著自己的西閣落荒而逃。


  她必須得牟足了勁兒地逃,捂緊了耳朵隻管跑。不許回頭,不能回頭。她不能允許自己為此而深陷沉淪,她必須時時刻刻謹記自己回來的目標,她的仇恨。即便他與她近在咫尺,即便他與她密切如昨,關山月終究隻是關山月。


  她從不是他的心上人。


  這樣滿腹算計的她,這樣城府陰沉的她,這樣惡毒決絕的她,不配做任何人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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